1. 第1章1-1

第一章




我畢業的時候,第一次從老師陰沉的臉上看到真心的欣喜和愉快。「費邇卡,祝你一帆風順。」他笑著說。我也笑,我知道我們心裡慶幸的都是同一件事。 


——終於擺脫這個傢伙了! 


◎ 


骷髏顫顫悠悠地站起來,我露出不明顯的笑容,又一個成品誕生了。旁邊的凱洛斯露出畏懼與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怕我,討厭我,卻又不得不服從我,他心裡一定連祖宗八代都罵遍了那個派他來服侍我的傭兵團長了吧。 


但這種厭惡對我無關緊要,在穿上灰袍時,我便已經放棄了與人之間正常的交流,而那些作為法術的代價是值得的。 


我的職業是死靈法師,有別於黑袍法師的死灰色,是大陸所有人夢魘的顏色。 


我用細瘦的手指捏起罐中一撮灰色粉末,均勻細緻地灑進另一罐濃重的血水裡;它紅得發黑,卻又豔得怵目,中間不斷翻出詭異的血花,彷彿可以聽到無數魂靈在地獄煎鍋裡的號叫。凱洛斯露出更加懼怕和厭惡的表情,他是個很俊美的年輕人,有一個鮮活的靈魂。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不禁後退兩步,碰到後面的桌子,把自己嚇了一跳。可憐的傢伙,我猜他看到了我眼中的渴望——把他的靈魂當成某種施法用材的渴望。 


一罐灰色的藥粉全數灑了進去,死靈在血紅罐子裡越發激烈地翻騰與號叫,我輕輕畫了一抹血色在顫動的骷髏上,在我的手下,它是最乖巧聽話的孩子。 


骷髏黑洞洞的頭骨裡發出詭異的號叫,彷彿無數的靈魂在它口中被生生嚼爛,一絲絲鮮血開始慢慢從它白生生的牙齒間滲出,流淌在白森的肋骨上。兩瑩鬼火般的綠光從它的眼中冒出,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索命鬼,冰冷地、幽幽地看著眼前的生命。我的孩子,我把你塑造得更加強大,無數的死靈將在你身上帶著從地獄而來的痛苦哀號返回世間,殺盡一切有鮮活生命的東西。 


「成功了。」我說,把罐子遞到那個年輕人手中,「把這個帶去給你們的團長吧。」


他好像徒手抓住一隻毒蛇一樣接過那個罐子,盡力不觸碰到我的手,然後像被惡靈追趕一樣逃了出去。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像被燒到腳的兔子一樣竄出去,無聲地坐回原來的位置,向那個骷髏無比溫柔地開口: 


「來吧,我的孩子,讓我好好看看你……」


三個月前,大陸最大的傭兵團戰羽找到了我,委託我調製製造鬼屍骷髏所需要的死靈血海,那是個相當困難而且邪惡的技術——收集無數遊蕩的死靈,經過複雜的粹煉後,使之附在骷髏上,變成殺人的厲鬼。其痛苦的力量便成為骷髏活動的動力,永無休止。 


因為過程相當困難,他們找到了在山野澤地隱居多年的我,那時的我正醉心於收集各類死者的頭骨及上面附著的靈魂,把它們研成粉末後發酵,會生成一種奇特的物質。 


本來並不想接下那麼麻煩的事,可是他們提出的條件讓我無法拒絕——實際上當一把劍指著你的脖子時沒有人可以拒絕得了什麼。 


他們派了一個傻兮兮的年輕人給我使喚,雖然我並不想要助手,但我確實行動不太方便。我的身體一直不好,而且我畢竟不再是年輕的小夥子了,要在三個月內收集到足夠的枯骨和死靈供法術使用確實太過勉強。我得承認那個叫凱洛斯的年輕人的確幫了我一些忙,雖然他實在不怎麼招人喜歡。 


他看著我工作時厭惡懼怕的眼神與日俱增,想必也知道我是被他上司用刀子強迫進行這工作的,所以自然不會對他報有好感。何況死靈法師本來就是比黑袍法師更為邪惡與喜怒無常的一群人。 


他想得不錯,我的確沒打算放過他。不過主要是因為他有著一個非常適合做藥引、有足夠生命力的靈魂,鮮活而有豐富的靈力,是上上之材。我覺得這應該是我和他和上司達成的一個默契交易,這個年輕人的靈魂是他們給我的小小報酬。 


因為必須有人把死靈血海送過去才行,所以我沒有立刻動手,但我已經在他身上放下了一些東西,我唇邊不禁露出一絲笑意,不久之後,那誘人的靈魂,就會飛到我的指尖。 


真令人期待,我的藥,只差這一味上好的藥引。對我來說,這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大價值了。




發生那件意外時,我完全猝不及防。


法師的睡眠總是很深沉,這是職業的需要。所以在我感到周圍空氣不正常的流動時為時已晚。冰冷的刀尖指著我的脖子,我看到屬於殺手的冷酷而無機質的眼神。 


我早該知道他們不會放我活命。掌握了如此危險技術的我,在政治鬥爭裡是理所當然的犧牲品。那些人一向卑鄙無恥,沒有想到是我的錯。也許我真的離開人類世界太久了,忘了他們是一種比腐屍蟲貪婪陰險很多的生物。在刀鋒抹過我脖子的一瞬間,我只來得及捏碎了脖間的血水晶。 


——那是很久以前我的某個老師給我的東西。老實說,一直到現在我成為比他出色很多的死靈法師時,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他當時故作神秘地笑著告訴我,那可以在關鍵時救我的命,雖然當時我覺得不太可信並且想出言反駁,不過考慮到我的人身安全,我還是沒有作聲收下了。 


它由密閉性十分好的水晶封存,彷彿那些血紅生物般混動的東西,是自開始就長在水晶裡似地糾結爬行。我並不想弄碎它來研究,因為我知道弄碎也不會有什麼結果。甚至我可能真的有過奢望過它能救我一命的愚蠢想法——畢竟那是一個死靈法師臨終留下的唯一寶物,多半會擁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而現在,生命攸關的一刻,我首先想到的竟是它。也許我還是如同當年在那個什麼也不會待在老師身邊的學徒一樣,沒有什麼長進吧。 


眼前霎時彌漫起大片血紅,完全遮住我的視線。鮮紅中有蛇般的東西在扭曲,輕易把我緊緊纏住!那是會讓靈魂都立起一陣雞皮疙瘩般的陰寒,那一刻我如此真切地領略到死靈法力的恐怖與邪惡。 


死靈法師的戰鬥力十分弱小,在野蠻的刀劍面前法師們都有著同樣的弱點,不管他們怎麼無所事事地把自己劃分成三六九等,事實都不會改變。雖然如果真正想殺什麼人,以死靈法師的專業會比其他人做起來都更加得心應手——一個強大的死靈法師甚至能只憑一人之力改變大陸的局勢,畢竟骷髏和殭屍的增加是無限的。可是真正說到明刀明槍,我們的確相當無力。 




我張開眼睛時,看到窗外破曉的亮光。 


沒有死?這是我腦袋裡的第一個想法,我長長舒了口氣,真正活下來不必變成死靈值得慶幸。那墜子救了我,我得好好研究它的功能是什麼,以及它是怎麼在那樣糟糕的情況下救了我的命。 


左右看了一下,這裡並不是我的房間,看起來像行軍時的臨時營帳,如果不是布製的外壁,它會更像半獸人的巢穴,只缺一堆的腐肉和爛骨頭。手邊放著劍,窗戶正對著床,早晨的陽光射進來,十分刺眼。 


被抓來了?看起來並不是牢房,可是他們難道不能至少提供一個像人住的地方嗎?無意識地摸了一下胸口,墜子已經消失了,大約是完成了它使命的關係。我有點遺憾不能進行更深層的研究了,很難想像那個除了罵人什麼也不會的白癡老師留下的東西居然還能起到作用,我曾為了擺脫他而無比興奮,現在看來他死後的餘熱才是他存在的唯一用處。 


我從床鋪上坐起,柔軟的被褥從身上滑下,我居然是睡在地上的,怪不得腰這麼疼! 


正要起身,我愣了一下,有種……奇怪的感覺。說不上具體的不妥,就是有點不對勁。我站起身,然後,突然定定地盯著自己的腳…… 


這不是我的腳。那是一雙更加年輕的雙足,它赤腳踩在地面上,我卻感到一陣陣冰冷!心臟的跳動在慢慢加快。 


我緩緩抬起手,看到自己的手掌。年輕人的,修長而有些白皙,充滿著青春的活力。手掌上甚至有練劍時磨出的繭子。 


……我在另一個身體裡! 


心臟因為倏起的訝異和震驚跳動得很快,我從沒遇到過這樣詭異的事情。移魂術……?腦袋裡掠過一個個可能性,發現沒有任何一個魔法符合現在的情況! 


是那個血色墜子的原因嗎?我在腦袋裡迅速盤算,那老頭的最後餘熱在我死後把我的靈魂移送到了另一個身體?我思考著,實在不太清楚現在的狀況,就目前所知我似乎進入一個更為年輕的身體。 


我四周張望哪裡有鏡子。 


這裡亂得像老鼠洞一樣,好一會兒才從營帳的角落裡找到了一盆水,施了一個反映術,我盯著水中的人。 


年輕的男子,大約二十二、三歲,樣貌十分俊美,一頭金髮難以想像地燦爛,凌亂地披散在肩上,映著湛藍清澈的雙眼,也許很受女人的歡迎。可是這個年輕人現在冷著臉,然後唇角緩慢地扯出一絲冷笑,像個從地獄裡返魂而來的殭屍。我的笑容?


若我的靈魂擠佔了他的身體的話,這個身體曾有的靈魂將會永遠消失吧,我有些惋惜地想,從這年輕人的體格和身上殘餘靈力的味道來看,他有個十分適合做藥材的靈魂。


水裡的人有點奇怪地面熟。我對著鏡子一般的水面陷入思考,這張帥得有點過分的臉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不可能,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和活人接觸過了,或者他像某個死人的臉孔?不,我想起來了……


適合做我新藥藥引的年輕人,他有著新鮮得讓人垂涎的靈魂,那個被派來給我使喚的傢伙,我記得他的確是一頭金髮沒錯……沒錯,就是這張臉!


怪不得會覺得熟悉,他們的靈力波動一模一樣! 


我歎息一聲,這個身體沒有半點其他靈魂的反應,看來本來穩拿在手的上好靈魂沒有了。預定中,我將在三個月後確切地拿到他的靈魂,把它泡在我的罐子裡,它新鮮時的活力足以啟動整個罐子裡死靈的兇殘作用,殘殺以後的兇暴和戾氣則可以調配出上好的藥粉。


我有些失望地解除了法術,站起身,思量著等一下回到我住的地方,用這多出來的人生繼續我的研究工作。突然,一道寒流掠過我的腦海,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拉開自己的衣襟,胸前,心臟的位置,一個小小的骷髏標記正猙獰地笑著,在肌膚下扭曲晃動──死靈法師詛咒的標記。


我長吸一口氣。沒錯,這是我昨天種下的標記,我用精心調製的魔藥在骷髏裡細細培植了好幾天,甚至為了保險,還滴入了我的血液,然後將藥粉塗在死靈血海的罐子上,當接觸到罐子時他便已被寒靈侵入軀體,以便能順利取走他的生命。可是,我恨恨地想,這個麻煩的詛咒,現在卻返回到了我的身上!雖然嚴格地說,這並不是我的身體,但的確是我自己沒錯!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魔法的聯繫,我的靈魂才被吸引到這個軀體裡來的吧!這樣可算是便宜了他,我卻慘了,上好的藥材丟了不說,這個詛咒簡直麻煩得要死。


我歎了口氣,自認倒楣。我得快點回到我居住的地方調配好藥粉,解除這個詛咒,不然可能就要喪命在自己的咒語下了。


我從角落裡翻出衣服套在身上。我十分中意這個年輕的身體,矯健有力,雖然並不是很習慣,就算在我和他一樣年輕時,仍不可能擁有和他同樣強健的軀體;我一直是個陰沉而不招人喜歡的法師,身體虛弱,臉色蒼白,像從地獄裡逃出來的遊魂。可是現在,我很高興我能擁有更多的時間來研究我的法術,至少會多出二十年吧!


門簾粗暴地被揮開,引起一陣風聲。我詫異地轉過頭,門口站著一個三十多歲、傭兵打扮的男人,黑色的鬍子看起來像長反了一樣向上翹著,用不耐煩地口吻招呼我道:


「凱洛斯,怎麼現在才起來!快點,團長叫你過去!」



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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