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

  靠近京城南門邊的一條巷子裡,停著一輛馬車。一個穿著絲緞的青年正站在拉車的棗紅馬旁邊,給馬梳理鬃毛,棗紅馬親暱地用臉蹭他。

 

  “怎麼樣?我就說我梳毛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吧?不是吹的,凡是我伺候過的馬都對我服服帖帖。”青年得意洋洋,發現棗紅馬身上沾的灰蹭到了自己身上,暗叫了一聲糟糕。

 

  買這身衣服的錢可是從白福那摳門的傢伙手裡忽悠來的,這下弄髒了,白福非嘮叨得他耳朵起繭子不可。

 

  白氏位於江南,這百年來財運亨通,人丁興旺,隱隱有超過江南四大世家之勢,四大世家便聯起手來,暗地裡打壓白氏。白氏家主也就是這個青年的三叔祖白萬城,無奈之下,便想方設法地想要打開北方的商路。

 

  這次運貨到京城,便是白氏好不容易勾搭上了一個京城大官,據說是一個大太監,讓他們運一批織品進京,若是質優價廉,便向朝中保舉,推薦他們做個皇商,到時什麼世家的榮耀都及不上這皇家的恩賜了。即便到時宮裡看不上,這位權宦也願意按約定的價格直接收了他們的貨。

 

  這筆生意穩賺不賠,白氏自然是一百個願意。只是運送上有了困難。這批貨價值不菲,若是託給鏢局,便有可能會走漏風聲,四大世家從中作梗,到時帶了人假扮山賊,哄搶一空,白氏沒處哭去。

 

  錦衣青年白銀楓是白氏主家的一個庶子,白氏人才濟濟,這種出頭的機會本不該輪到他,但他幼時在外邊長大,學了一身武功,這身武功不知放到江湖上是什麼水準,等閒二十個家丁都難近他的身。按照白家家主的見識,反正一家鏢局的鏢頭也不過如此了,便讓他陪著白氏最優秀的子弟白銀松一同進京。

 

  沒想到白銀松走水路時暈船,上吐下瀉了好幾天,整支商隊不能為他一個人拖延了行程,白銀松便果斷做了決定,讓白銀楓代替他去京城,並命令自己身邊的管事白福輔佐他。

 

  表面上是輔佐,其實說到底還是以白福為主,白銀楓做個傀儡。

 

  這白福生怕白銀楓身份低微,別人不願意見他,耽誤了大事,便攛掇著白銀楓假扮成白銀松的模樣。白銀楓自然明白他的想法。

 

  這件事一旦成功,帶隊的人必有大功,他假扮成白銀松,功勞就是白銀松的,萬一沒成,白福就揭破真相,說是白銀楓故意搗亂,壞了白氏的好事。

 

  白銀楓一口回絕,只說自己和白銀松雖然說是兄弟,可早就出了五服了,白銀松唇紅齒白,可比他精緻得多,他又是練武之人,斷然沒有白銀松這個秀才的書卷氣,到時別人問他四書五經,定是驢唇不對馬嘴。

 

  白福也知道他說的是實情,這想法擺明了就是異想天開,不由得唉聲嘆氣。他又安慰白福,白氏遠在江南,京城沒幾個人認識,到時就說他是嫡子,別人也不知道。只是他衣服寒酸,看著不太像嫡子的樣子。

 

  白福便拿了銀子給他買了一身綾羅綢緞,連靴子都換了一雙小羊皮的皮靴。買完以後才發現不對:既然京城的人認不出白家的人,那隻要他們不提,便不會有人知道白銀松有沒有功名,到時只要他們不主動提起,他冒充白銀松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他再要去找白銀楓算賬,白銀楓振振有詞地回答,白銀松雖然只是一個秀才,但他還年輕,以後不愁考不上舉人進士,到時難免真相畢露,不如一開始就堂堂正正。

 

  白福心知白銀松體弱多病,考科舉這麼累,他連省試都未必能堅持下去,更別提進京趕考。所以根本沒有白銀楓所說的這種顧慮存在。但他知道自己用意必然是已被白銀楓看穿,只好放棄了,暗恨偷雞不成蝕把米,還被白銀楓騙去了一身衣裳。這身衣裳都是他們白氏最好的衣料所出,他回去稟告銀松少爺,恐怕要被銀松少爺責怪。

 

  白銀楓和白銀松兩人雖然一同出行,但兩人關係卻勢同水火,白銀松看不上白銀楓粗枝大葉,只會舞刀弄槍,白銀楓反唇相譏,嘲笑白銀松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完全是一隻菜雞。

 

  這次他花了這麼一大筆錢,想也知道會被銀松少爺責怪。白福對白銀楓更加沒有好臉色。

 

  白銀楓賺了一套衣裳,便沒去招白管事的眼了。

 

  貨現在停在了京城外面,即將進城,白福帶了拜帖去拜訪王公公,讓白銀楓帶了一車最好的樣品,等約到了見面時間和地點,他們再決定在哪下榻。

 

  京城物價極高,這一批貨本來就不怎麼掙錢,所以車隊還停在了城外。若是全運進來,單是進城費就夠他們受的,等到談妥了生意,王公公使些關係,他們再進城,或許就能省下一大筆。

 

  白銀楓等到快到午時,進城的人越來越多,附近已開始熙熙攘攘,接踵摩肩。

 

  白福這才帶著兩個家丁,拉長著一張老臉過來。

 

  白銀楓一看他的臉色便知道情況不好,不願意觸他黴頭,想假裝專心給馬梳毛,沒想到白福朝著他直接走過來了。

 

  “怎麼辦?王公公要壓價五成,家主給的已經是成本價了,這明明是說好了的啊!怎麼忽然要壓價呢?”白福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白管事是在與我說話?”白銀楓指指自己。

 

  “這裡還有別人?”

 

  “哦,我還以為白管事在自言自語,畢竟這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事。家主和王公公又沒簽定約書,當然可以變了。”

 

  “若是略少一些還成,少這麼多,那位是、是怎麼個意思?”

 

  “咱們是照著本錢給的貨,按的成本價,可人家覺得貴,指不定咱們賺了多少呢!反正咱們的貨都運到京城,壓一壓價,咱們要是能便宜,他們就賺了,就算不能便宜,晾咱們幾天,咱們也就老實了。”

 

  沒簽訂約書,是最奇怪的,凡是做生意的人不可能考慮不到。只能說白氏為了攀上這棵大樹,已經根本不關心這點細節了。

 

  “可是咱們這裡沒有做主的人啊!”白福哭喪著臉。

 

  白銀楓思考了片刻,很認真的建議:“反正咱們的貨還沒進城,要不你去問問白銀松怎麼辦?路上要是遇不著白銀松,你就順著一路回家,問問家主怎麼辦?”

 

  “這怎麼可能?一來一回至少兩三個月,這損失的人工錢,租倉庫的錢,咱們損耗不起啊!”

 

  “那也不應該問我吧?我是個粗人,最多隻能半夜跑去王家,幫你把人揍一頓出出氣。”

 

  “使不得!”白福連忙讓他閉嘴,急道,“這可是京城,你小子不要命了?”

 

  白銀楓笑了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白管事想必是有主意了,要不說來聽聽,大家合計合計?”

 

  “我能有什麼主意?只能先租個倉庫,再到王公公那邊求情,想必王公公會理解咱們的苦處。”

 

  白銀楓不以為然:“咱們的貨遠超他人,他不識貨,難道京城就沒有其他人識貨了?既然咱們到了這裡,他不願買,咱們賣與別人便是了。”

 

  “你懂個屁!這批貨定給了他,再與旁人豈不是得罪人?他是官,咱們是民,他拿捏咱們就跟貓弄耗子似的……”

 

  白福壓低聲音罵了他一通,他也不生氣,笑嘻嘻地道:“我只是一個走鏢的,只要貨安全送到,就算是完成了我的份內之事。雖說答應了你們代替白銀松那小子去談生意,但現在人家不願見面,我也沒有辦法。你說怎樣就怎樣咯。”

 

  這麼大一樁買賣,為什麼不是派白氏的長輩們過來談?他的生父白定熹雖然因為年輕時放蕩風流,縱情縱慾,前些年得了卒中,癱瘓在床,可是還有那麼多精明能幹的叔叔伯伯能堪大用。

 

  白銀楓有點不明白三叔祖的想法,但他知道官商勾結是個深坑,白氏絕對是在玩火,好好地在江南做第五富不好嗎,怎麼三叔祖年紀越大心氣兒反倒越高了。

 

  白福又嘮嘮叨叨,白銀楓目光四處遊移,完全心不在焉。忽然眼角似乎看到了什麼,他愣了一下,驀然轉頭過去,卻見一個穿著淡黃道袍,頭戴羽冠的道士施施然地路過巷口。

 

  白銀楓拔足狂奔過去,無奈人潮擁擠,他越是著急,越是被堵得嚴嚴實實,還有挑擔的,賣糖葫蘆的,賣油條豆漿的,被他擠到的好幾個人指責他走路不長眼。

 

  他一邊道歉,一邊往前邊擠過去,唯恐那人走遠,不由得大喊:“阿霧!阿霧!唐曉霧!”

 

  好不容易擠出巷口,張皇失措地左右張望,只見那年輕道士正站在不遠處,俊目修眉,唇角似乎總帶著一抹似笑非笑。

 

  他應是聽到了白銀楓叫他才停下的。

 

  白銀楓知道自己這次終於沒有認錯人。八年的分別,八年的找尋,他終於又重新見到了他。

 

  激動令他一時無法言語,他疾步過去,緊緊抱住了唐曉霧,直到確認了懷中確實有一個人,才鬆開了手,仔仔細細地看了幾眼,露出了笑容:“阿霧,真的是你!”

 

  

 

  

 

  

月佩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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