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一章
落日的餘暉將秋後的廣袤草原映得一片血紅,呼嘯而過的北風捲著一面牢牢豎立的軍旗獵獵飛揚,軍旗已看不出原本的白色質地,只有旗上烈火般的花紋格外驚心。
這是今年的第二次交戰,深秋已過,乞顏非但沒搶到過冬的糧草,反而被打得大敗,率軍逃回了格爾木河以北。
曲舜看著面前抬過的一具屍首,抬起眼問道:“第幾個了?”
在前面抬著的那名兵士舔了舔乾裂的唇,低聲答道:“稟報曲副將,第三十四個了,是二營的兄弟,叫崔柱。”
隨行的文書點了點頭,拿著一支半禿的筆在紙上記下了。
後面緊跟著又是一具。
曲舜的喉結動了動,沒有再多問什麼,默默地走出了這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的軍營,臨近的伙頭軍那邊已經傳來了米粥的香味。
這次又是勝仗,但是死人是無法避免的,自己人死了不少,北涼人死得更多,遠處白天的戰場已被暮色吞沒得幾乎看不見,但是曲舜知道,那裡遍地都是死人,還有死馬。那股子煞人的屍氣帶著戰火的燎灼感已經慢慢地散了,隨著米粥的香味越來越濃,曲舜的肚子也發出了叫聲。他很餓,和其他軍士一樣,廝殺了好幾天,夜晚還要提防著敵人擾營,好幾個晚上眼睛都沒怎麼合上過。現在終於可以安靜地吃一頓熱騰騰的晚飯了,他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扭過臉不再看戰場那邊,向自己的營房走了過去。
回營的時候正遇見宋安,滿臉饜足的神色,走近了還能聞到酒氣。曲舜微微皺起眉,教訓道:“宋副尉,軍中飲酒是要領什麼責罰,你應當記得吧?”
宋安趁著酒意笑嘻嘻地上來將他的肩一摟:“曲老弟,這北涼蠻子剛被打退,兄弟們慶祝慶祝,不要這麼較真嘛。”他雖比曲舜大出一屬,可軍階還在曲舜之下,換做往常是絕不敢直喚做曲老弟的,想必今日確實喝得多了。
曲舜也不想與他再計較,拍了拍他的肩膀:“喝醉了就別四處瞎轉了,若是遇著將軍,今晚絕逃不過二十軍棍去。”他一面說一面招來親兵,“把宋副尉扶回營去,告訴那幫私下喝酒的,若是喝高了嚷起來或是聚賭,全部軍法處置。”
親兵知道曲舜素來寬厚,笑著應了一聲,拉過宋安的胳膊。
曲舜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將軍在營裡嗎?”
小親兵搖了搖頭:“將軍說是去西營那邊散散,還沒回來用晚飯呢。”
曲舜哦了一聲,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自己在原地站了一會,掉轉了方向,向西邊走去。
夜色已經濃重地壓了下來,深秋的夜總是來得格外的快,格外的冷,草原上的北風能穿透厚重的鎧甲,寒意往人的骨頭縫裡鑽。曲舜小跑著出了西營的營門,這是一個滿月的晚上,草原上的月亮,極遠,極亮。藉著月光很容易就看見了男人的輪廓,男人的甲冑是黑的,幾乎融進了夜色裡,只有眼中銳利的光芒,比星光還耀眼。
曲舜放慢了腳步,踱到他身邊,沉默了半天才叫了一聲:“將軍。”
男人在夜色裡輕聲笑了:“曲舜,你來了?”
曲舜有些拿不準他這笑聲的含義,低低應了一聲:“嗯。將軍,該回營了。”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囉嗦,卻還是加了一句,“晚飯快涼了。”
百里霂唔了一聲,卻似乎沒有回營的意思,連頭也沒有轉過來,仍是對著西北方向,不知再看些什麼。
過了許久,突然說了一句:“現在乞顏應該已渡過格爾木河了吧。”
曲舜一怔,隨即答道:“他們的先鋒輕騎也許已經到了王帳了。”
百里霂點了點頭,轉回身看了看他:“曲舜,你說乞顏今年還會來麼?”
曲舜又愣住了,每年入秋後,北涼原上無草放牧,就是北涼人蠢蠢欲動的時候。所以八月過後,靈州九郡就要開始著手修復邊防,加緊操練,斥候更是沒日沒夜地緊盯著那邊的動靜。北涼人善騎射,來得快,去得也快,有一年秋冬之間曾來挑釁了數十次,攪得守城將士疲憊不堪。
百里霂見他不說話,又笑了笑:“你答不出?”
曲舜的臉上突然現出了愧色,所幸在夜色中不易察覺,他低下頭:“我不知道,他們這次雖被挫了精銳,但是……”他歪了歪頭,又想了想,“北涼人血裡帶著的那股蠻勇,我一直琢磨不透,記得前年……”
百里霂瞭然地點點頭:“你是說他們那年除夕夜襲之事?”
曲舜嗯了一聲,他記得那夜極冷,狂風夾著雪粒子打到臉上幾乎要刮下肉去,守城的將士眼睛都被風吹得睜不開,又因是除夕,趁著高興便都偷溜進去喝了幾杯。北涼人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偏偏撞見一個出來小解的小卒,叫嚷了起來。曲舜衝出來的時候,那個小卒倒在城門下,擋在開城門的機括前,頭被劈開了一半,血已被凍住了。
先溜進來的那幾個北涼人沒來得及打開城門,就已被身後的黑衣將軍射穿了頭顱。等眾人在百里霂身後趕到城樓上時,齊齊驚出了一身冷汗,城下是數千的北涼輕騎,領頭的是北涼有名的勇士巴特爾,他的左眼便是在那次被百里霂一箭射瞎的。
這是與北涼人交手中最險的一次,若是那個小兵沒有出來,那麼……曲舜晃了晃腦袋,不敢再往下想。他在事後和百里霂站在城牆上,琢磨那幾個北涼人是如何翻上城樓的,那是極高且牢固的城牆,又因為連月大雪,結了厚厚的冰碴,又冷又硬。他們沒帶雲梯,難道北涼人能飛麼?百里霂又仔細看了遍城牆,抓著曲舜的手摸到城牆上的一個冰窟窿上,他才慢慢明白過來,那些人是用利刃扎進冰裡,慢慢順著城牆攀上來的。百里霂有些感慨地搖頭道:“我們城中的兵士,也能這樣麼?”
曲舜那時有些腹誹,他暗暗想道,若是真有一天,有那麼一座城是你要攻克的,不要說上面結著冰,就是燃了火,我也能爬上去。
他的腹誹自然沒有讓百里霂知道,那次倒黴的是守城的校尉和副尉,大年初一被處以軍法,棺木在正月裡被運回了家鄉。
“他們今年不會再來了。”百里霂淡然的一句話打斷了他的回憶。
“啊?”曲舜回過神來,“將軍為何這麼說?”
一片烏雲遮住了月色,連帶著百里霂的臉色都捉摸不定起來,他點頭道:“因為他今年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曲舜有時很不喜歡他這樣賣著關子說話,卻每每被釣著胃口追問道:“他的目的?他今年可沒掠到什麼東西。”
他剛說完,百里霂就已伸手在他頭上摸了摸,還帶著輕笑聲:“曲舜,你當這些年乞顏敗仗吃了不少,為何還總是帶著股打不怕的勁頭,每年都要來與我們開戰呢?”
曲舜老實答道:“因為他們過冬糧草不夠,想要突破靈州九郡的防線進城搶掠。”
“你說的不錯,”百里霂收回手,慢慢向營內踱去,對著小步跟在他身後的曲舜道,“你數了這次戰場上的屍首沒有?”
曲舜點了點頭:“數了,郭文書把每個人的姓名祖籍也都記了,一共是……”
百里霂搖手打斷他:“我是說,北涼那邊死了多少人,你們數了麼?”
曲舜一怔,含混地答道:“大略數了……”
“大略的數你們大概也清楚,”百里霂並沒有追問,只是大步地向前走去,“北涼人放牧為生,吃的只有一年積攢的牛羊,秋後無草,牛羊不夠吃,只能來搶我們的糧食。”
百里霂說到這忽的住了腳步,回頭對著曲舜道:“你當乞顏沒有算計麼?他帶著族中的大部分男人來與我們交戰,若是僥倖贏了,就能搶到糧食,女人和財物回去,好好過一個冬天。”他說到這笑了笑,“若是輸在我手裡,死的那些人的口糧便算是省下來,這個冬天也夠過了。”
曲舜看著他的笑容,心裡又慢慢地不舒服起來,像是幾個時辰前,看著那些收拾屍首的軍士時的心情。
說話間已到了將軍的營帳,曲舜稍稍頓了頓,也跟著百里霂走了進去。百里霂藉著帳內的燈火看了看他的臉色,向他走近了些,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背:“曲舜,你從軍多少年了?”
曲舜覺得這個問題有些許突兀,卻還是答道:“快六年了。”
他聽見男人低低地嘆了口氣:“你真的不該從軍。”男人的手指在他臉上碰了碰,又很快拿開。但那一點觸碰的暖意很快就擴散開來,他覺得整張臉都有些燙,只好一直埋著頭。
過了一會,男人的聲音又恢復成了平時的威嚴:“傳令下去,全軍上下今夜休整,明日出發回城。”
“末將領命!”曲舜恭恭敬敬地退了出來。
大軍到達靈州時,城門早已大開,原先領命鎮守城中的白副將帶著眾將士夾道相迎,百里霂騎在坐騎逐日上,領著大軍緩緩進城。
“白凡,這幾日城中如何?”
那名沉穩的副將上前一步,向百里霂行了軍禮後,答道:“稟報將軍,城中一切安好,先前被北涼損毀的西城牆已修葺完畢。”
他說到這抬起頭看了百里霂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百里霂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大軍,傳令解散了眾人。這才撥馬到一旁,垂下頭,直視著白凡道:“還有什麼?”
白凡被他看得一凜,低頭道:“三日前,帝都來了特使,傳了皇上手諭。”
“皇上?”百里霂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句,隨後點頭問道,“怎麼說的?”
“皇上從都城派來名貴胄子弟,說是讓他跟隨將軍歷練幾個月。”白凡說完又抬頭覷了眼百里霂的臉色。
百里霂神色間倒有些失望的意思,又淡淡地轉過頭去:“什麼貴胄子弟?”
白凡似乎有些憤憤的神色,卻終究還是努力剋制了:“說是睿國公的大公子,叫做嶽寧的。”他看百里霂露出頗有些玩味的樣子,終於沒忍住,脫口道,“將軍,這幾日城裡都被他攪得一團亂了,不過是個紈絝子弟,兄弟們還要對他點頭哈腰,阿諛奉承,連杜大人也只能小心翼翼的陪著笑哄他。昨日竟荒唐到以城內無妓館為由,要我們從鄰近的應城接些妓女過來供他狎玩,我……”
百里霂見他氣得青筋都蹦了出來,反倒笑了:“杜昇那個膿包,白白做個州牧,只要是帝都來人,不論誰都是唯唯諾諾。不過這個嶽寧能把你氣成這樣,倒真有些本事,你手下那些人的氣性我是知道的,就算你能忍住不動手,他們難道就沒攛掇著要去教訓那小子一頓麼?”
白凡搖了搖頭:“他是睿國公的獨子,誰敢動他,再說那小子還一天到晚在外誇口說他妹妹是皇妃,他就是當朝國舅,牛皮哄哄的。”
聽到國舅兩字,百里霂冷笑了一聲,駐馬想了一會,道:“傳我的令,這個嶽寧在城中的行動和食宿一律按今年新兵的慣例算,今日午時過後命他與你們一起去修城牆,若敢偷懶逃跑就拉去打三十軍棍。”
“是!”
百里霂又道:“他如今住在哪?”
白凡回道:“暫住在杜大人的宅邸裡。”
百里霂皺了皺眉:“告訴杜昇,把他的東西……不,讓杜大人代這位嶽公子暫時保管幾個月衣物細軟,至於嶽公子嘛,”他笑了笑,“你派上營裡的兄弟,請嶽公子今晚開始住到你們營,讓他們挪個床鋪給他。記得給他一套大柳營的卒衣,舊的也不礙事。”
白凡幾乎掛不住要笑出來,卻還有些擔心地說道:“他萬一……”
百里霂自然知道他擔心什麼:“告訴他,若是覺得不快,大可以來找我百里霂。”
“是!”
“杜大人他們的慶功宴讓其他人去就行了,我不去也不打緊。”百里霂交代完,再不停留,一策韁繩喝道,“駕!”
白凡被揚起的灰塵嗆得咳了幾聲,才看見遠遠地騎著炭火馬的曲舜,不由得笑了:“你在那站了多久,再不趕去州牧府,好酒好菜都叫那幫孫子掃光了。”
曲舜一翻身下了馬,也對著白凡笑了,露出顆小虎牙來,叫了聲:“白大哥。”
白凡向他走近了些,仔細打量了一遍,搖了搖頭:“才出去幾天,怎麼又瘦了,走,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面拉著他的胳膊就走。
曲舜笑了笑,回身將馬韁遞給隨行的兵士,也就由他拉著走了。他當年入伍時便被安排在白凡手下,一直受他照顧,這些年早已如同親兄弟一般,所以在他面前少了些拘束,隨口便問道:“剛才白大哥說,前天傳了一道聖諭來?”
白凡剛剛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真是道要命的手諭,派了個混世魔王來,我這兩日一忍再忍,卻也漸漸沒了耐性,”他說到這長出了口氣,“幸好將軍回來,現下咱們可不必擔心了,將軍折騰人的功夫,在這靈州城裡若是稱第二,還有人敢稱第一麼?”
他說完自己就笑了,曲舜愣了愣,也跟著他笑了兩聲。
白凡卻突然收了笑,陰沉了臉,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你看,那小子怎麼上這來了。”
曲舜忙跟著他的視線往身後望去,果然看到個穿著淡紫長袍的年輕人,昂著頭向這邊走來,身後還跟了幾個人。待走近些,才看清他的長相,膚色是貴胄子弟特有的白淨,眼神裡帶著股不可一世的傲然。
那人瞥了曲舜一眼,便不在意地調轉了視線道:“白凡,原來你在這裡?我讓你辦的事呢?”
白凡拱了拱手:“嶽公子,那件事……”他暗暗推了曲舜一把,示意他先走。
嶽寧不耐煩地看過來,用手擋在唇邊咳了一聲,問道:“這位是?”
“這是曲舜曲副將,剛跟隨大將軍出征歸來,正要去州牧府,”白凡忙不迭地說完,又轉向曲舜佯道,“曲副將還是快些去吧,怕是其他人等得急了。”
曲舜看他一個勁地對自己使眼色,只得低低應了一聲,又對嶽寧拱了拱手,這才轉身去了。
白凡看著他的背影,偷偷吁了一口氣,這才擠出笑臉對嶽寧道:“今日大將軍凱旋而歸,擺了幾百桌的慶功宴,小公爺不去湊個熱鬧?”
嶽寧皺眉看了看他,露出厭惡的神色:“一群人臭烘烘地擠在杜昇府上,小爺還怕倒了胃口,”他說完又道,“你別跟我打岔,這城裡悶透了,連聽曲兒的地方都沒有,我讓你接的人呢?”
白凡橫下心答道:“靈州城乃邊陲重地,歷來百姓都很少,沒有將軍的手令,閒雜人等不能出入城中。”
嶽寧一臉被冒犯的驚訝:“你,你這是在跟誰說話?”
白凡還沒來得及答話,嶽寧下一句話已經硬邦邦地扔了過來:“你們將軍不就是那個好男色的百里什麼來著,他難道不會三不五時的讓你們弄幾個小倌來玩玩麼?”
白凡氣得眼前發黑,咬牙道:“嶽公子請慎言!”
嶽寧怎會乖乖住口,反而繼續說道:“你緊張什麼,莫非這位將軍是喜歡在你們營裡挑順眼的玩麼?我看剛剛那個曲副將就很好……”
“你!”白凡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給這公子哥一個嘴巴,卻還是忍耐著吞下喉頭翻湧的血氣,“嶽公子,將軍接了手諭後已經下令,命你午後與其他軍士一同去修城牆。”
“什麼?”嶽寧詫異地挑起眉,“讓我去監工麼?我可沒這功夫,這鬼地方氣候乾燥風又大……”
“不是監工,”白凡打斷了他,“是同其他軍士一起修城牆,現下午時已過,還請嶽公子和我一起去大柳營。”
“你,你,你說什麼?”嶽寧顯然還沒反應過來。
“還有,將軍已下令暫將嶽公子編入大柳營,今日開始入營食宿,斷然不許另開特例。嶽公子的隨身衣物以及僕從一概不必帶入營,待到回京之前自會歸還。”
“編入大柳營?”嶽寧拔高聲音問道,“什麼職務?”
白凡看著他,吐出兩個字:“小卒。”
“你好大的膽子!”嶽寧氣得臉通紅,刷地揚起手來。
“嶽公子,我提醒你一句,你如今軍階在我之下,若是敢隨意冒犯,可是要受軍法的。”白凡冷冷說道。
嶽寧惱火得連連跺腳,怒道:“我,我去問杜昇!”
白凡看他氣成這樣,頓時覺得幾天的惡氣都一併出了,施施然道:“我不妨再提醒你一句,這靈州城中我們將軍說一不二,任你找誰都沒用。”他說到這還笑了笑,“將軍說,若是嶽公子不服,大可以去將軍府找他理論。”
嶽寧兩眼都要冒出火來:“你以為我不敢麼?你一個小小的副將也敢這麼對我說話,等我回建墨告訴父親,讓你們統統吃不了兜著走!”他連連叫囂,像是一隻拔了利爪的貓,亂叫了一番以後又氣沖沖地問道,“那個姓百里的住在哪裡!”
這時候的將軍府是安靜的,看門的老頭坐在門檻上看了看天色,終於還是閒不住,從門後取出把掃帚,在門前慢慢地掃了起來。門前到庭院的這塊地方其實不大,早晨為了迎接將軍回府也是掃過一遍了,但是靈州秋後乾燥,風沙又大,不一會就又掃了一摞厚厚的積塵。老頭慢吞吞地掃著,還沒來得及收到藤蘿裡,冷不防就被大力推到了一邊,隨即藤蘿也被踢翻了。
“哎……”他趔趄了兩步才站穩,卻只看見個年輕的公子哥兒帶著幾個人大步跨進門去的背影。
嶽寧一路橫衝直撞穿過正堂,向後面內室走去,卻顯然是被氣昏了頭,連身後的僕從什麼時候不見的都不知道。
將軍府沒有州牧府大,家丁也遠遠不如杜昇那裡多,故而嶽寧穿過花廳就轉到了後苑裡,連個阻攔的人都沒遇見。遠遠地只看見長廊下站著一個人,在深秋的天氣裡鬆鬆地披了件素色的袍子,沒有束冠,滿面悠哉地看著湖裡鯉魚嬉戲。再走近些,才發現此人頭髮溼漉漉地披在身後,像是剛沐浴過的樣子。
嶽寧暗罵道:這百里霂果然不是什麼好鳥,公然在府裡豢養男寵,還如此風騷地站在這。他按捺不住好奇仔細打量了那人一番,不由得又嘀咕了起來,好此道的朋友也不是沒有,但大都喜歡些嬌媚如女子般的小倌,年齡以十四五歲為佳。而面前這個人雖然長相夠俊美,卻是英氣十足,而且似乎年紀太大,身量也太高了些。
正想著,這人已抬起頭,兩人視線恰好相對,被那銳利如鷹般的眼神一掃,他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了,但還是鼓足了底氣,走上前去,提高嗓門道:“叫那個百里霂給爺滾出來!”
此人笑了笑:“請問,閣下是?”
嶽寧整了整衣襟,卻因為比這人矮上半個頭,失了些氣勢,他昂著頭:“你這種人也配問小爺的名諱。”
“哦?”這人失笑,“我是哪種人?”
嶽寧用眼角覷了他一眼,鄙夷地說道:“在男人身下婉轉承歡的禁臠,比娼妓還不如,我不與你廢話,把百里霂給我叫出來!”
他本以為這人會大怒,卻不想此人反而向他逼近了兩步,仍是一臉笑意:“請教嶽公子,在男人身下的,當真就比娼妓還不如?”
嶽寧嗤笑一聲,心道這人簡直自取其辱,他冷笑一聲道:“堂堂七尺男兒竟屈身於人下,多半是有人生沒人教的,靠張開雙腿討一碗飯吃,豈不是比娼妓還不如!”他看那人漸漸沒了笑意,更加得意地說道,“我若是你,早就一刀抹了脖子,怎肯苟且偷生,受這等侮辱。”
他說完這一大段才反應過來,突然變了臉色:“你,你怎麼知道我姓岳?”
這人卻冷冷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並未答話。
此時恰好從廊下快步跑來一名副尉,對這人行了軍禮道:“將軍,方才擅闖將軍府的幾個人已經收押。”
“將軍,”嶽寧險些咬了舌頭,“你就是百里霂?”
百里霂掃了他一眼:“睿國公長子嶽寧嶽公子,皇上聖恩浩蕩,欽點嶽公子來靈州隨我略加歷練,末將自然不敢怠慢。”
“宋安,你過來。”百里霂對那名副尉抬了抬下巴。
宋安忙走上前來:“將軍有何吩咐?”
“嶽公子就暫時安插在大柳營你的手下,今後無論工事操練,都不準將嶽公子單獨落下,與其他步卒一視同仁,明白麼?”
“明白!”宋安答得鏗鏘有力。
一邊的嶽寧早已變了臉色:“百里霂你真當自己是根蔥啊你!等我告訴了我父親……”
百里霂冷哼了一聲:“你父親真的那麼本事,你還能來這?”他低下頭看著嶽寧的腦門,冷冷地說道,“軍中不是你放肆的地方,你如今只是士卒,就算是衝撞了伍長,也要受處置的。”
他說完揮了揮手:“宋安,把他帶下去,將三十二條鐵律一條條教給他。”
嶽寧還要再罵,早已被宋安制住了胳臂向他身後一帶,痛得他慘叫連連,哭爹喊娘。宋安一手製著他,像抓著小雞仔似的,大踏步從後門走了出去。
等到人散了,四周都靜下來後,百里霂獨自又站了一會,湖那邊的琴聲有些縹緲,不知怎地聽起來有些悲慼。對岸撫琴的人影像往常一樣幾不可見,他籠了籠衣襟,抬腳向書房走去。書房的桌案上鋪著一紙詔書,夾層裡照例是一封私信,信上的字跡百里霂再熟悉不過,蒼勁有力,開頭的稱呼就是甯旭。普天下除了天子,幾乎沒有人再會用他的表字稱呼他,這封信其實並不長,寥寥數字,百里霂卻還是從頭到尾又默唸了一遍。他念完後自顧自地笑了:“什麼九五之尊,被人得罪了只會丟給我……”
那笑容卻慢慢凝住了,一張薄薄的信箋他幾乎捏不住,最後只是長長嘆了口氣,將那紙信抹平,放入手邊的屜子裡,那裡同樣的信箋已放了厚厚一疊。
晚間有家丁來報:“將軍,杜大人求見。”
百里霂算著他要來,有些好笑:“讓他在前廳等我。”
杜昇每次見了他都有些畏畏縮縮,連他家的椅子都只敢挨著邊坐著,見了百里霂出來,更是立刻站起身,陪著滿臉的笑:“百里將軍凱旋而歸,卑職卻被些瑣事絆住,未曾遠迎。”
百里霂對他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自己坐到了一邊,隨手端過桌上的茶碗:“杜大人今夜來我這裡有何貴幹?”
杜昇卻不敢直說來意,仍是拐彎抹角地道:“今日慶功宴將軍不肯賞臉前去,各位同僚真是頗有些失望。”
百里霂撣了撣自己的袖子:“這種場面我也不是第一次缺席了,杜大人有事不妨直說。”
杜昇怕他沒了耐性,只得小心地陪著笑道:“聽說岳小公爺被將軍安插到軍營中去了?”
百里霂終於抬頭正眼看了他一眼:“怎麼?我軍營中的事,杜大人也想插手管管?”
杜昇連忙擺手:“卑職不敢卑職不敢……只是,睿國公也算是權傾朝野,還是當今的國丈,這小公爺若是出了什麼事,咱們可不好交代。”
“你收了國公的銀子,自然不好交代。”百里霂也不看杜昇發青的臉色,兀自吹著漂浮的幾片茶葉,“他算是什麼國丈,我倒不知道他女兒封了後。”
“將軍……”
百里霂直接打斷了他:“杜大人,本將只是奉了聖諭行事。杜大人若是執意干涉,究竟是跟本將過不去,還是想抗旨呢?”
“哎呀,百里將軍,”杜昇給他說得汗都出來了,“你何必拿卑職玩笑呢,卑職自然也是為了將軍好。這軍中操練一向嚴厲,那嶽公子從小嬌生慣養,必定不服管教。若是為此捱了打,或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憑國公爺的手段,你我可都……”
正在他連連哀嘆的時候,外面又傳來通報聲:“報,白副將求見。”
百里霂抬起眼:“讓他進來。”
白凡倒是精神多了,進來後看見杜昇,先是作了一揖,隨後便轉向百里霂。
“那小子怎麼樣了?”
白凡看了看杜昇:“將軍……”
百里霂笑了笑:“杜大人也不是外人,你有什麼事便說吧。”
“是,嶽寧下午不肯去修繕城牆,獨自躲在營裡,晚間操練也不肯出來,方才吃了宋副尉幾鞭子,現在安分多了。”
百里霂點了點頭:“食宿還慣麼?”
“他嫌飯菜粗糙不肯吃,我方才巡營,看見他在角落裡抱著被子睡了。”
“不吃就餓他幾天。”百里霂說完,轉向杜昇,“天色不早,杜大人也請回府吧。”
杜昇臉色不太好,卻還是站起身告了辭。
百里霂看他走了,才向白凡說道:“宋安的鞭子,我是放心的,最多讓他疼兩下子。明日晨間繼續操演,讓我看看,離開這幾日,你們都鬆懈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