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從半個小時前,蜷縮在沙發上的年輕人就已經眼眶泛紅,甚至顯得有氣無力,所有頹廢沮喪失落煩悶一類的負面詞語都可以套在他身上。宣和望著鬱鬱寡歡的兒子,不免有點心軟,但很快地他又意識到這個問題並非他可以解決,而是蔣悅與那個人之間的問題。
他想了想,在蔣悅身旁坐下,柔聲道:「這回又怎麼了?」
「我要離婚……」蔣悅抬起頭,那雙眼睛愈發潮濕溼,眼眶也紅紅的,「這次我一定要離婚!」話還沒說完,對方的嗓音已經開始有點哽咽,宣和下意識地將兒子攬到懷中,像安撫受傷的貓咪一樣,輕輕拍著他的背脊。
不知道過了多久,蔣悅便維持著埋在他懷中的姿勢,像幼兒一樣,哭累了終於入睡。
說起來,兒子畢竟才剛滿二十歲不久,也還算是孩子,儘管當初對於蔣悅的這場婚姻沒有任何反感之處,但宣和當時多少覺得兒子還太年輕了,只不過因為兒子堅持要結婚,一向縱容兒子的他終究還是妥協了。
事到如今,他還是想不明白這場婚姻究竟是對是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人逼迫過他,這是蔣悅自己做出的選擇,而所有的後果也只能由他自己承擔,宣和能做的便只有像這樣安撫對方,其餘的什麼都幫不上忙。
「這次又怎麼了。」從書房走出來的蔣寧昭皺了皺眉。
「跟那個人吵架了。」宣和答得簡潔,放低了音量。
蔣寧昭的眉頭頓時皺得更緊。
這段婚姻的源頭在於某次酒會,當時蔣寧昭喝醉了,而他的朋友亦然,因為對方始終覺得蔣悅很可愛,再加上對方的兒子一直以來都只喜歡同性,朋友便趁著酒興提出口頭上的婚約,蔣悅那時才三歲,蔣寧昭酒醉之後一時失察,居然答應了,從此蔣悅便多出一個未婚夫。
其實那不過是口頭上的約定,沒有任何法律效力,蔣悅知道這件事後,從原本的極端排斥到後來積極促成這件婚事,這之間的變化著實令他百思不解,至今都還不明白他們之間是怎麼一回事。
「要是他想離婚,隨時都可以準備辦離婚手續。」蔣寧昭語氣淡然,「他不情願的話,也沒有勉強維持婚姻的必要。」
「所以說,他只是說說罷了。」宣和嘆歎了口氣,「他們吵架之後,小悅每次都回來哭著說要離婚,但也從來沒有真的下定決心離婚。」不知道這到底算什麼,儘管爭吵的時候不少,但那個人總是會在幾天冷戰後親自來接蔣悅回去,而蔣悅也會接受對方給出的台臺階,與對方和好如初,這幾乎已經成了一個恆久不變的公式。
宣和望著懷中兒子略微潮濕溼的臉頰,不禁想道: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才讓兒子匆匆答應那個人的求婚,卻對答應的原因守口如瓶,而且在婚後才開始時不時鬧著要離婚?
這對他而言,是至今都無法想明白的難題。
鬧鐘響了。
……好吵。
蔣悅模模糊糊睜開眼,吃力地抬手按掉鬧鈴,只覺得睡眼惺忪。他又躺了一下,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上學會遲到,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洗漱過後換下了睡衣,穿上制服。
他就讀於一所相當有名的私立學校,校規十分嚴苛,要是遲到的話,多半會被處罰,儘管學校裡已經不再有所謂的體罰,但讓犯了校規的學生犧牲午休時間去幫忙打掃辦公室或拔除花圃中的雜草,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是有的。
蔣悅慢吞吞地下樓,他的兩名父親已經坐在餐桌前,一個正在看報紙,另一個則在喝咖啡。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想起愉快的寒假終於在今天宣告結束,便不由得一陣悲從中來。
「怎麼了,為什麼一臉沮喪?」宣和有些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臉。
「不要這樣……會痛!」他含糊地抗議。
宣和收回手,轉而催促道:「快吃早餐,要不然上學會遲到。」
一旁的蔣寧昭瞥來一眼,但什麼都沒說,目光很快又回到報紙上。
遠在蔣悅出生前,這個國家便已經通過了改革後的新婚姻法,法條中對於結婚者的性別並未嚴格限定為一男一女,亦即同性婚姻實質上也是合法的,他的兩位父親在當時結婚,即使不能像一般的異性戀一樣生兒育女,但是借助科技的幫助,即使是同性戀也能夠擁有融合彼此血脈的後代,蔣悅便是在那個時代出生的。
「小悅。」
「嗯?」他正將盤中切開的培根塞到口中,於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放學後早點回來,我有事情要跟你說。」宣和說出這句話時,露出了難得的嚴肅神情。
蔣悅有點茫然地點了點頭,匆匆吃完早餐,與雙親道別後,便急忙出門了。
家裡離捷運站並不遙遠,走路的話約莫是五分鐘路程,再加上搭乘捷運的時間與走到學校的十分鐘,蔣悅總算在鐘聲響起之前抵達教室。他不著痕跡地望了望四周,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一時之間不免有點失落。
「你在找什麼。」後方的人突然開口道:「他今天還沒來,大概要遲到了。」
蔣悅回過頭,正好見到自己的青梅竹馬站在門口,儘管被人說破真相,但他還是想要掩飾一番,連忙補救道:「你在胡說什麼,我沒有……」即使想要為自己辯駁,但在對方帶著一絲戲謔的目光下,他的聲音還是不自覺地愈發微弱。
錢士崢與他一起長大,怎麼會看不出他的心虛,很快便露出一笑,拉著他來到角落的位置坐下。因為是新學期的緣故,座位都尚未固定,所以他們自然而然挑了最後面靠窗的位置。
「你到底有沒有自己在暗戀別人的自覺?」錢士崢有點無奈,「看你剛才那副四處張望的樣子,誰都猜得到是怎麼一回事。」
蔣悅別開目光,儘管神情依舊鎮定,但舉手投足卻顯得僵硬。
「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因為你是笨蛋嘛。」錢士崢薄唇一揚。
「再怎麼說我也沒有笨到那種程度吧!」蔣悅反應過來,不禁叫道:「再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好歹是你的長輩,對長輩要有禮貌——──」
對方挑眉,「你是要我敬老尊賢?我們明明是同年,而且我還比你早出生。再說你只不過是輩分比我高而已,我們之間的親戚關係已經遠到可以合法結婚了,你不知道嗎?」
「我才不要跟你結婚。」蔣悅憤憤道。
錢士崢倒也不以為忤,反而笑了。兩人又聊了片刻,五分鐘後鐘響時,一名少年從教室後方的另一道門匆匆走進來,在座位上坐下。蔣悅悄悄瞥去一眼,對方正打開礦泉水瓶喝水,氣息有點不穩,大概剛才是奔跑過來的。
蔣悅努力維持著平靜的神色,但驟然加快的心跳卻怎麼都無法放慢速度。
認識對方,是在剛上高中的第一年。
他們當時並不同班,只不過是曾經一起打過幾次籃球,升上高二後,學校為了區分文科與理科而重新分班,在那之後,他們終於成了同班同學;儘管有了接觸的機會,但一學期的時間過去了,蔣悅還是幾乎沒有跟對方單獨說過話,每每都只敢遠遠望著那個人,還被錢士崢嘲笑為膽小鬼。
其實蔣悅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喜歡沈惟,或許是因為對方笑起來微微露出虎牙的模樣很好看,也可能是說話時帶笑的嗓音很好聽,他根本找不到任何決定性的理由,或許暗戀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他也知道這是自己一廂情願,但卻還是不自覺地關注著對方,只不過至今都不曾考慮過告白的事。
「別看了。」錢士崢從後方推了推他的肩膀,「要被發現了。」
他一怔,往前方望去,果然有幾個女生正瞧著他,他有點尷尬,連忙低下頭,做出整理抽屜的假象,其實心中多少有些懊惱。他並不是那種城府深沉的人,不管想到什麼事情都會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他一直想要改變這一點,但在見到沈惟時,該有的壓抑與隱忍又每每被拋到腦後。
開學第一天,慣例的開學典禮加上教科書分發之後,導師按照慣例說了幾句勉勵大家用功讀書的言語,在中午之前便放學了。
蔣悅收拾著書包,正準備起身離開時,便聽錢士崢突然問道:「要不要去吃拉麵?」
「不要,沒興趣。」蔣悅誠實地答道。現在的天氣一點也稱不上涼爽,面對熱騰騰的湯汁與麵條,他實在生不出一絲食慾欲。
「是嗎。」錢士崢不以為意,「但是沈惟也會去。」
蔣悅一僵,回過頭來,「什麼?」
「那間拉麵店是新開的,班上男生打算一起去光顧。」錢士崢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既然你沒興趣,我就自己跟他們去了。」
蔣悅連忙抓住對方的袖子,「等等!」
「怎麼了?」錢士崢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他有點窘迫,但還是鎮定道:「我也要去。」
十分鐘後,他們一行人走出校門口,蔣悅與錢士崢走在最後面,而沈惟就在他前方不遠處與人交談,時不時笑得露出尖尖的虎牙。他看得有點走神,與其他同學對話也顯得反應遲鈍,好在錢士崢適時地接過話頭,才沒有讓旁人發現他的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