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1章

下午三點多,無聊得令人抓狂的時刻。


隔壁烤麵包店麵包剛出爐,香得不得了,卻一點也勾不起他的食慾。


阿茶打了個呵欠關上收音機,門也沒鎖,騎著他年齡超過三十以上的舊款野狼一二五,啵啵啵地來到家附近的公園。


公園裡擠滿了閒閒無事的老人家,有人下象棋,有人泡茶聊天,樹底下陰影處全都給人佔去了。


阿茶努力擠進人群之中,其中一些老朋友看見他來,熱烈地打著招呼,他往那些人走去,棋搭子擺好了象棋,幾個人就這麼無聊地飛象過河廝殺起來。


「你今天來晚了,沒見到我跟老王的那盤棋。」阿茶眼前的光頭老人說著。「可精彩了,三個小時殺來殺去沒停過。」


「太忙了沒時間來啦!」阿茶隨便謅了兩句。


阿茶其實很閒,只是不想讓人知道。「我正在做幾個大櫃子,我孫子快升高三,就要考大學了,我要釘櫃子來擺他那些書。你知道讀書人書都很多,這裡一堆那裡一堆,在家裡不管走到哪裡都會踢到那些書。」


「唉呦,你孫子要考大學了啊!長得真快,前陣子才這麼小一個。」那老人家比了比高度,欣羨得很。


「還馬上就要娶老婆了咧,等他考上大學我就幫他娶個媳婦回來。」阿茶得意地笑著。


「然後等著抱曾孫。」幾個老人家笑成了一團。


時間一眨眼就過,六點多太陽快下山時,公園裡的老人們漸漸散去,大家都回家吃飯了。


棋搭子們也揮別了阿茶,只留下一盤有汗漬的象棋和木頭棋盤給他。


阿茶是公園裡最晚走的一個人,他緩慢將棋子收好塞進榕樹間的夾縫內,拿起旁邊的掃把和畚箕將周圍掃了乾淨,跟著伸直腰搥了搥酸痛的部分,才又騎著他那台野狼機車,慢慢地啵啵啵──啵回家。


將摩托車停在家門口,火都還沒熄的時候,隔壁麵包店的自動門突然叮咚了一聲,麵包店的老闆娘惠美手撐著後腰,滿頭大汗、雙腳發顫步伐不穩地走了出來。


「阿茶叔……我好像……我好像……」惠美話語微弱,額頭臉上滿是汗水,她摸著腫得像塞進三顆籃球的大肚子,挨在門邊喘息著。


「要生了!?」阿茶放下機車,連忙走過去扶住惠美。


「好像……好像是……」惠美痛苦地擰住了眉。「我剛打了一一九,可是救護車還沒來。肚子……好痛……」


「唉呦喂,幸好我回來了,要不然妳就一個人生孩子了!」阿茶著急地說著。「我看我載妳去醫院,生孩子會要人命的,等救護車來就來不及了!」


阿茶鬆開惠美的手。他本來想回去牽摩托車,但又想到載惠美的時候如果惠美一個痛,抱不住他,從摩托車上面栽到馬路上,那他就造孽了。


「妳等我,我去打電話叫計程車。」阿茶衝進屋裡摳(call)計程車行派車過來。


等了兩分鐘以後,他挺著脆弱的腰,硬撐起一把老骨頭,用力把惠美抱進計程車裡面。


然後在後座拼命催促計程車司機:


「衝衝衝,衝快點。快生了、快生了!」


「歐吉桑,」司機從照後鏡看著頭髮斑白、臉上皺紋猶如風乾橘子皮一條一條縱橫交錯的阿茶。「前面是紅燈,沒兩千七衝不下去。」


「兩千七我給!給我衝就對了!」阿茶拍胸脯說著。


「啊──」惠美突然用力抓住阿茶的手,慘叫了一聲。


計程車後座頓時濕成汪洋一片,惠美的羊水破了。


「快點衝,要出來了!」阿茶睜大驚恐的雙眼,雙手攀住司機的肩膀,猛力搖晃著司機。




@@@




好不容易順利將惠美送進產房,阿茶累癱了,像顆洩氣的皮球癱軟在醫院病房外頭的椅子上,目光呆滯。


護士小姐走過來朝他笑了笑。「杯杯,我幫你打電話通知葉惠美的家人了。你做得很好喔,接下來就交給醫生了。」


聽完護士小姐的話,阿茶開始無意義地呻吟。


他又想起剛才在計程車上面,惠美腳開開對著他,拼命哀叫著小孩要出來了,他得馬上替她接生。


這輩子第一次在光線這麼充足之下看見女人那裡,他以前跟他牽手那個的時候連頭也不敢抬,都是躲在棉被裡暗暗來的。雖然生孩子緊急是無可避免,但見了不該見的地方,這樣他該不會衰一輩子吧!


阿茶抱頭,虛弱地呻吟。


護士小姐拍了拍他的肩膀。「杯杯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阿茶站了起來,走到外頭去,他的頭很暈,意識十分模糊,胸口悶痛,有些喘不過氣來。


惠美不知道怎樣了,他擔心得心臟噗通噗通跳得好厲害,手腳都變得冰冷了。


惠美是個單親媽媽,去年才搬到他家隔壁的。惠美她兒子跟他孫子澤方同年,念的也是同一間學校。惠美之前的男朋友在知道她懷孕之後就跑了,是個一點也不負責任兼無三小路用(沒什麼用)的東西。


他看她一個女人懷孩子還要撐一個家實在辛苦,所以只要是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辦得到的事,都會替惠美做一點。


像惠美麵包店裡的裝潢和擺麵包的木架,就都是他幫她特別釘上去的。


女人真的很脆弱,不好好照顧是不行的,尤其是在生孩子的時候。


他老婆當年就是因為替他生孩子才死掉的。


想起幾十年前的舊事,阿茶鼻頭一酸,眼眶就濕濕的。


「杯杯,你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下。」護士小姐察覺阿茶的臉色有異,又青又白毫無血色。「我替你量一下血壓好不好?」她問著。


阿茶搖了搖頭,他只是在擔心惠美。


跟著阿茶僵在產房外,等了將近三個小時,椅子也不肯坐,又不肯給護士小姐檢查,直到產房裡面有了很大的聲響,門被打開了來,裡頭的護士小姐抱著一個哭聲響亮的嬰兒出來。


「恭喜恭喜,是個男孩!」


阿茶聽見孩子給順利生了,一時心頭大擔放下,整個身體就搖搖晃晃地,腳都軟了站不穩。


身後有陣跑步的聲音傳來,少年些微沙啞的嗓音喊著:「我是葉惠美的兒子,請問我媽媽怎樣了?」


阿茶轉頭,見到一個蓄著黑色短髮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跟他孫子差不多年紀,個頭稍微高了點,也成熟了些,細細的眼角下方有顆痣,就像電視裡走出來的明星那樣,有種難以形容的氣質。


轟隆地一聲,窗外劃過閃電,凶猛惡狠得連牆壁都顫動了。


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落在初春的季節。


震雷驚蟄。


宣告著春天來了。


當他看到少年的那剎那,似乎也有什麼,從蟄伏已久的心底甦醒。萬蟲鑽動,讓他的胸口喘不過氣來,又悶又疼痛。


突然眼前一黑,他軟了腳。


「喂!」經過他身邊的少年叫了聲,伸手將他攬住。


阿茶失去了意識,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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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呢!」小男孩清脆的聲音在阿茶耳邊響起。


「你說要抓黑色的蟬給我,蟬呢!」


一隻腳踩上了他睡在床上的臉,阿茶痛苦地呻吟著。


「唉呦,大少爺,阿茶正在發水痘,您行行好別到下人房間裡來,這很危險的,要是您也被傳染就糟糕了!」阿爸的聲音響起,把那個任性的少爺抱了出去。


阿茶眼睛睜開一瞇瞇,看著那個穿著白襯衫打蝴蝶啾啾,梳著西裝頭的六歲少爺掙扎開他阿爸的箝制,又奔回床邊搖晃他。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答應我的蟬啦,我的蟬啦!」


阿茶被搖得很不舒服,嘔了一聲,他把肚子裡的東西全吐到大少爺燙得平整的衣服上。他想著大少爺的衣服都是在日本買的,貴得要死,然後軟回床上窩成一團。


他聽見大少爺用不清不楚的童音尖叫說著:


「阿茶吐我的衣服啦!」


他發燒熱糊塗了,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少爺的表情很好笑,便傻笑了起來。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大少爺。


因為隔天去日本的船遇上颱風,被浪打沉了。


他長水痘留在房裡,高燒一直都不退。


阿爸回來了,紅著眼眶。「大少爺上船前還一直跳,要跟你去山裡捉大黑蟬。早知道這樣,你就算發燒燒壞腦袋,我也會讓你跟他去。現在大少爺走了……心裡懸著東西……怎麼也不好上路……」


阿爸在他床前吸鼻涕,忍著不哭出來。


「走了……還會回來啊……」他燒得頭暈目眩,心裡也是惦著那個皮得要死的大少爺。「等他回來……我捉大黑蟬給他……」


「來不及了。」阿爸這麼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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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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