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江南三月,正是桃花細逐楊花落的艷陽季節。
柳絮輕拂,桃花十里,蘇州城的午後,集市熙攘,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擠滿了四鄉八里來趕集的人,暖陽透過兩邊垂柳枝杈點綴著零星光芒,閃爍得人愈發睏倦。
一位公子從街道盡頭匆匆趕來,他很年輕,一身修飾簡單的月白長衫,只在腰間墜了塊青玉點綴。
公子人如腰間墜飾,溫文如玉,不過可惜他此刻不渝的神情壓住了那份沉靜氣息,眉頭緊皺,腳步踩得飛快,不消多時就把跟在身後的青衣侍童落下一大段距離。
侍童個頭稍矮,又要注意躲避擁擠人群,又要緊追慢跑地跟著主子,小臉上很快就掛滿了汗珠,看著前面的人離自己越來越遠,他忍不住叫起來。
「公子,公子,等我一會兒。」
年輕公子腳步稍微放緩,待小童氣喘吁吁地跟上後,他道:「青瞳,我要去那種地方,別跟著我。」
就因為是那種地方,他才一定要跟啊,陶家二公子已經是那種人了,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大公子也自投火坑嗎?
不過看看主子冷峻的臉色,青瞳沒敢多言,小聲嘟囔:「夫人讓我跟著公子,她說要是我跟丟了,回頭敲斷我的腿。」
公子略微沉吟,又快步向前走去,見沒再被趕,青瞳偷偷一笑,急忙跟上。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很快來到城東一片僻靜地帶。
街道兩旁清一色的紅瓦高牆,有幾扇門半開著,幾位著裝艷麗的女子懶洋洋地靠在閣樓窗口,看到他們,揚起手中絹帕,發出嬌柔的邀請聲。
「這是哪家的公子哥兒,今個兒來早了呀,是約了相好的嗎?我們這的姑娘也不錯的,公子要不要來坐坐?」
聽了這番調笑話,公子臉色沉得更厲害,無視兩邊旖旎風光,加快腳步,徑直來到一幢大宅院門前,抬起頭,桃花渡三個字在陽光下閃出熠熠金色,耀眼得彷彿是用純金堆砌上去的。
一晌春宵勾欄夜,這裡永遠不缺一擲千金的豪客貴族,這幅招牌就算不是純金,只怕也相去不遠。
公子重重哼了一聲,抬手撩起下擺,抬步走進去。
時辰尚早,兩個護院正坐在門檻上打盹,看到陌生面孔的男子走進,起身要攔,被男子揮手甩了出去,看都沒看他們,徑直向前走。
公子衣著並非十分華麗,但眉宇間氣勢自顯,護院們整天看多了來來往往的客人,幾分眼色還是有的,又見他模樣依稀熟悉,雖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卻也不敢再攔,只跟在後面陪笑道:「這位公子,您看時辰還早,姑娘們還都歇著呢,您要有看上眼的,跟小的說一聲,我這就替您傳去……」
話沒說完,公子已經快步穿過長廊,進了內堂,護院還要再說,被青瞳推開,幾塊碎銀扔過來,俏生生地喝道:「滾遠點,別污了我家公子的眼!」
青瞳手勁頗大,銀子打得幾人頗痛,他們立刻火了,拳頭揮起,但在看清眼前這個垂髻小童後,又忍了下去。
青瞳衣著不華貴,但雙髻上墜著的明珠,還有手腕上的玉鐲都是上品,一個小隨從尚且如此,他的主人就更得罪不起。
為首的護院不敢造次,陪著笑退到一邊,又給同伴使了個臉色,讓他趕緊通報鴇母。
青瞳追著主子向前跑了幾步,又剎住腳,轉頭問護院:「陶然在哪裡鬼混?」
「後面的細雨亭。」護院本能答了後,突然恍然大悟:「原來你們是來找陶公子的。」
青瞳目露鄙視,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們家只有一位公子!」
他說完,袖子一甩,跑去追他的主子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護院猛地一拍額頭,叫:「我想起來了,剛才那位是金綉綢緞陶家的大公子陶晏!」
護院大呼小叫的同時,陶晏已經踏進了細雨亭。
午後正是卧榻小憩的辰光,可是陶晏剛進來,就聽到歡笑聲從對面的閣樓里傳來。
絲竹之音甜膩纏綿,夾雜在女人的嬌笑中,音色靡靡,當聽到其中某個熟悉的嗓音,陶晏臉色更冷,走過去,揮手推開了門。
一股濃郁酒氣隨著他的闖入迎面撲來,裡面廳堂很大,正對著大門的是張頗為華麗的軟榻,兩個女子正靠在榻上彈奏坊間俚曲,另有幾人穿著褻衣在廳上嘻哈奔跑。
一個玄衣男子在她們身後追逐,打鬧中男子衣衫有些凌亂,臉上蒙了塊細絹,再加上醉酒,腳步踩得跌跌撞撞,偶爾勉強抓住某人衣襟,馬上就被甩開了,地上堆放的酒罈不時被他撞到,發出骨碌碌的滾動聲。
房裡的人正鬧得酣暢,看到不速之客突然闖入,一時間歌舞聲驟停,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到了陶晏身上。
當看到又是位長相俊俏的青年公子時,大家眉眼間都不自覺地露出了風情,近前的一名女子放棄了跟客人的嬉笑追逐,理了理凌亂衣衫,蓮步輕移來到了陶晏面前,臉上堆起笑,正要搭話,凌厲目光掃來,無形中讓她心起了怯意,沒敢再放肆,悄悄避開了。
絲竹彈唱靜了下來,蒙住眼睛的男子不知道出了何事,抬手向前面搖搖晃晃摸了一會兒,一個人都沒摸到, 奇道:「怎麼停下了?」
眾人看看站在門口臉色陰沉的公子,搞不清他的身分,都沒敢說話。
得不到回答,男子笑了起來,道:「喔,我知道了,你們這些小壞蛋,是不是想讓爺喝罰酒,所以都故意都躲起來了?」
他向前踉蹌了幾步,正好撞在陶晏身上,急忙伸手抓住,嘿嘿笑道:「抓住一個,讓我猜猜這個是誰,猜不中的話,不用你們說,爺自罰一杯,芊芊?小婉?還是小卿……」
說著話,抓住了陶晏的衣衫前襟,手指輕輕捻了捻,疑惑道:「這料子是京城福瑞祥的做工,邊角的滾針手法像是慕家蘇綉,這套衣衫可不便宜啊……」
越摸越覺得奇怪,他正要再往上摸,陶晏不耐地把他推開了,冷冷道:「還懂得布料質地和綉法,你還不算枉冠陶姓!」
聽出聲音不對,男子急忙把蒙眼的布扯下來,當看到站在眼前的人後,笑了起來。
他手一擺,黑布扔到一邊,上前很親熱地搭上陶晏的肩膀,上下打量著他,像是在確定自己是否有看錯,嘿嘿笑道:「大哥?真的是你,怎麼你也想開了嗎?我早跟你說這裡不錯的,看上哪個,我幫你選……這裡的姑娘都是全蘇州城最好的……」
話沒說完,陶晏已把他的手甩開了,看到弟弟衣衫不整,身上滿是酒氣,他眉頭皺得更緊,道:「陶然,跟我回家。」
陶然喝了一夜的酒,腳下發虛,被推得向後踉蹌了好幾步,差點跌倒,還好旁邊的女子把他扶住。
他站穩了,轉頭看看外面,隨口說:「天還沒黑,現在回家太早了吧,大哥你既然來了,不如一起樂一樂,你看姑娘們多體貼……」
他說著,鳳目微挑,看向扶他的那位女子,嘴角勾起無限溫柔。
女子輾轉風塵許久,卻仍被他看得臉頰飛紅,貼靠得也更親密,只盼著自己能入這位陶家二公子的法眼,哪怕是做填房都行。
可惜陶然的目光很快就掠開了,她失望地發現男人不單單是對她笑的,而是對她們所有人。
這位溫柔隨和的公子對任何人都很好,那只是一種出於對美好事物在意的本能,或許轉頭就忘記了,因為在這裡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陶晏的臉色卻更黑,低聲喝道:「跟我走!」
陶然沒把兄長的不悅看在眼裡,哼了一聲,不屑地問:「憑什麼?」
說完不待陶晏回答,已轉身對在軟榻上彈奏的女子說:「彈起來啊,爺還沒玩夠呢,好好打起精神,誰彈得好,回頭加賞。」
被徹底無視了,陶晏氣得攥起了拳頭,青瞳跟在主子身後,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拳頭攥得更緊,恨恨地道:「公子,我們不管了,這種不成材的傢伙隨他去好了!」
陶晏置若罔聞,突然快步跟上,揪起陶然的胳膊,把他拉到面前,拳頭直接揮了過去。
陶然沒防他會動手,左臉頰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向後猛地一趔趄。
陶晏還要再動手,身後一陣嗆人香氣傳來,卻是鴇母接了消息,從外面急匆匆跑進來。
她肥肥的身軀硬是擠在了兄弟兩人之間,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陶家大公子來捧場,親兄弟嘛,凡事好商量,陶公子你喜歡什麼樣的?媽媽我馬上幫你找……」
話被無視了,陶晏把她推開,對陶然道:「你是自己跟我走?還是讓我打斷兩條腿拖回去?」
陶然揉著泛紅的嘴角,臉上依舊一副懶散笑容,身板卻站直了,隨意問:「好久沒跟大哥切磋了,你是要試試嗎?」
陶家做絲綢生意,在各地都有店鋪,陶晏自小隨父親走南闖北,陶父怕兒子被欺負,從小就請了武師教他們一些護身功夫,所以兄弟倆都會幾套拳腳。
不過與整天混跡於溫柔鄉的陶然相比,作為兄長的陶晏練武勤快多了,他不怕弟弟叫陣,但絕不會跟他在青樓動手,白送外人談資,不過還沒等他說話,被他推開的老鴇先不樂意了。
要知陶然對錢一向不在乎,哄得他開心了,幾百兩的打賞也是常事,這樣的財神她怎麼捨得放走?
所以她不顧陶晏怒視,扭著腰衝過來,冷笑道:「這是怎麼說的?這世上我只聽過老婆來窯子捉姦,還沒聽過有哥哥管弟弟的,陶大公子我說你管得也太寬了吧,哎喲……」
卻是青瞳在旁邊聽她損自家公子,見她扭擺著走過來,故意伸出腿去。
老鴇正說得起勁,沒發現他使絆,被絆個正著,於是整個肥胖身軀飛了出去,眾人只聽到一聲轟響,她已經趴在了大廳正中,大聲叫了起來。
鴇母摔得狼狽,姑娘們想笑又不敢笑,紛紛上前幫忙攙扶,陶晏沒理睬周圍亂成一團的局面,只把目光落在陶然身上,道:「父親從京城回來了。」
陶然臉色一變,隨意懶散頓時消減了幾分,陶晏又道:「他知你一夜未歸,很生氣,你是要他老爺子親自來請嗎?」
陶然目不轉睛看著大哥,半晌忽然笑了,掃了一眼窗外風光,從腰間掏出短笛,在掌心輕輕拍打了兩下,隨意道:「時辰不早,倦鳥思歸林,也該回去了。」
「公子!陶公子!」
一聽陶然要走,老鴇顧不得在旁邊亂喊,急忙揉著腰跑過來。
陶然看她一臉心痛模樣,噗嗤一笑,道:「錢既然付了,哪有再討回的道理?今晚的那份就算孝敬媽媽的,下次我來時,可要記得多備幾壇陳年好酒啊。」
「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
聽到錢不被討回,鴇母樂得眉開眼笑。
陶家雖然算不上蘇州首富,但多少有點地位,尤其二公子陶然天性風流,廣交豪客,在風月場上也算號人物,這樣的財神爺得罪不起,所以她雖然不喜陶晏的霸道,仍打躬作揖的把他們送到了門口,又吩咐下人準備馬車,送他們回府。
「不必了,我們陶家家世清白,可用不起這裡的車。」
青瞳年紀雖小,卻處事伶俐,見主子要回家,早先跑出去叫了馬車,他不屑地搶白完,先請陶晏上車,然後自己也上去了。
陶然微醉,搖搖晃晃攀上了馬車,車子不大,三人坐上去,便顯得有點擠,陶然便隨便往門框上一靠,道:「走了。」
一個很簡單的小動作,由陶然做來,便帶了幾分隨意慵懶,青瞳卻看得嘴巴一撇。
在他看來,陶然只是個只懂得吃喝嫖賭的公子哥,動作做得再好看,也是繡花枕頭,而且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這種傢伙要不是冠了個陶姓,還好命的有個哥哥幫忙打理生意,他要飯都找不到地方去。
馬夫鞭子甩起,正要趕車,一個粉衣丫鬟突然從坊間匆忙跑出來,手裡還抱著一隻小貓咪,叫住他們,問:「陶公子,它怎麼辦啊?」
「喔,我把它忘了。」
陶然用玉笛輕輕敲了下額頭,小貓是昨天他在巷口撿到了,一隻出生沒多久的小傢伙,被小孩砸傷了腿,趴在地上等死,他看著可憐,就給它敷了葯,交給了小丫鬟,誰知胡鬧了一晚,早把這事忘記了。
一天不見,小貓精神了很多,看到他,掙扎著想靠近,陶然卻沒接,對丫鬟隨口道:「你養著吧,就當做個伴。」
丫鬟看看還杵在門口的老鴇,面露難色。
陶然明白她的苦衷,在這種地方,不做事沒飯吃,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只貓?看來自己惹的麻煩還得自己解決,便從丫鬟手裡接過小貓,貓腿受了傷,包著絹帕,在他掌心衝著他咪咪地叫。
陶然突然笑了,把它放在了馬車上,笑道:「那我就好人做到底,收了你吧。」
馬車跑了起來,青瞳小孩心性,看到毛茸茸的小動物,眼睛就挪不開了,陶然看在眼裡,道:「喜歡的話,送給你。」
青瞳不屑地撇下嘴,哼道:「你想做好人,憑什麼讓我來養?」
「那就扔出去吧,反正我也懶得照顧這些小東西。」
陶然揪住小貓的脖子就要往外扔,青瞳嚇得跳起來。
車頂很矮,他起得倉促,砰的一聲撞到了頭,卻顧不得頭痛,急忙奪過小貓,叫道:「它是你救的,怎麼可以再扔掉?你的心腸怎麼這麼硬?」
「青瞳!」陶晏喝道。
被主子呵斥,青瞳不敢再多話,抱著小貓縮到了馬車角落。
陶然卻不以為意,靠在門框上,慢悠悠道:「它腿上敷了葯,別讓它沾水,弄點小鹹魚喂它,最好弄得碎些,還有,它怕火怕雷怕黑怕狗。」
青瞳抱著小貓,好玩的逗它的耳朵,聽了這話,好奇地問:「你怎麼知道?」
「它說的。」
「那它還有什麼不怕?」
「這它倒沒說。」
青瞳撇撇嘴,轉過頭,一臉不信。
陶然也沒指望他信,笑了笑,側身靠在門上闔目養神。
寂靜中陶晏突然道:「父親這次回來,說又到了春闈,京城彙集了各地來的才子,今年的會考一定非常熱鬧。」
風拂起,穿過古道兩旁的樹杈枝葉,桃花隨風飄飄悠悠落下,有幾瓣拂過陶然臉龐,細小花瓣在他眉間投下淡淡陰影,但瞬間便順風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