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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行李箱踏進這棟奢華的別墅時,宋隅恍然生出一種不真實之感,彷彿從那天放學回家到現在只是一場幻覺,媽媽沒有生病,他也沒有遇見晏止,晏家不會和他們有任何關係。
可推開大門轉身回望他的晏止讓荒誕的一切又變得真實起來——他是晏家的私生子。
一週前。
放學鈴聲一響,老師前腳還未踏出教室,底下蠢蠢欲動的同學早已按捺不住,紛紛挎上書包,三五成群地往外衝,走廊上逐漸變得熱鬧起來。
“老宋,下午打球去!”
“回家,不去。”
宋隅收拾好書包,不顧對面那道哀怨的目光,徑直走出教室。因為學校離家不算近,所以他辦了住宿,一個月回去一次。
這個點正是擁擠的時候,車站已經人滿為患,學生陸陸續續地上了公交,等好不容易擠上回家那班車,時間已經將近四點。
下車後,順路去了路邊巷口那家小烘焙店,照例買了一盒媽媽喜歡吃的雞蛋仔。宋隅記事起這家店就一直開在這個安靜的小地方,人流不多,味道卻始終如一,小時候無論生活多拮据媽媽總會在生日那天帶他來這裡挑一個最喜歡的小蛋糕,後來他幾乎成了這裡的常客。
“小魚,又來給媽媽買啦!一兩年了還沒吃膩呀。”店主笑著接過盒子,揶揄道。
“陳叔,你也知道我媽就喜歡這個,自己又捨不得買。”
宋隅付了錢,想到快下發的補助金到時候可以再去帶媽媽買一件衣服,提起袋子笑著揮揮手道:“拜拜陳叔,我走了!”
“誒,快回去吧!”
回家路上天色慢慢暗了,深藍的蒼穹彷彿一汪靜謐的海,入了秋,風中裹挾著絲絲涼意。
宋隅哼著歌上樓梯,快到家門口時突然發現門虛掩著,露出一條透著光的縫隙來。
怎麼回事,他媽可從來沒有提前給他留門的習慣。
宋隅疑惑地推門進去,“媽,怎麼沒關……”
聲音戛然而止,待看清眼前一幕後他一時頓在了原地。
宋婉言坐在客廳茶几一邊,另一邊還坐著一個男人,準確的說是一個看上去和這裡格格不入的男人。剪裁完美的西服包裹住男人高大優雅的身軀,與身下老舊的沙發組成一幅極度違和的畫面,循聲望過來的一雙眼睛沉澱著黑,令人捉摸不透,過於英俊的面容透著冷漠,薄唇微抿,在看向他的一瞬彷彿閃過了一道暗芒,卻瞬間消失眼底。
宋隅收回目光,把手裡的袋子放到餐桌上,隨即走到宋婉言身邊坐下,“媽,他是誰。”
宋婉言並未答話,只是神色複雜地拉著他的手,眼眶慢慢溼潤。
“媽,到底怎麼了?”
宋隅反握住她的手,面上鎮定,心中卻突然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宋隅是嗎,宋女士的兒子。”
在他進門後一直安靜的男人此時出聲,低沉如大提琴一般磁性的嗓音緩緩流出。
“初次見面,我是你的哥哥,晏止。”
宋隅腦子宕機了一瞬,一臉不可置信,從小到大,他可沒聽說過自己還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哥哥,記憶裡只有媽媽一手拉扯自己長大。
或許是他的表情太不可思議,對面那位自稱“哥哥”的男人語氣放輕了幾分,“同父異母。”
“我沒有父親,更不會有哥哥。”宋隅皺眉,面色不虞地回答。
他早就計劃好了將來——努力學習考上省內最好的y大,工作穩定後貸款買房接媽媽一起去住。現在突然多出一個來歷和目的不明的“哥哥”,說不定還有個從未見過的“父親”,無論如何他是不會認的。他只想安安穩穩地讓媽媽過上更好的生活。
男人顯然對他這副敵視的模樣早有預料,他不緊不慢地將桌上顯眼的文件推到面前,“彆著急拒絕,看完這些再做決定也不遲。”
一份病情診斷證明擺放在最上面,日期是一個月前,姓名一欄赫然印著“宋婉言”三個字。
見狀,宋隅心中一緊,在看到“確診”、“肺癌”幾個字時瞳孔猛然一縮。
“什麼?!”
身旁的宋婉言連忙抽出手欲蓋彌彰地想要拿走那份證明,被他眼疾手快地搶過來緊緊攥住,一眼掃完了上面的所有內容。
長期吸入煙塵、勞累過度。
建議儘快住院手術治療。
他知道,媽媽在一家紡織廠工作。宋隅腦海中某些被忽略的地方逐漸清晰起來,比如偶然間在床頭櫃裡看到的一些沒有標籤的被他媽稱之為“保健品”的瓶瓶罐罐,以及有一回倒垃圾時瞥見的沾有血跡的紙巾。
可他從沒有細想過。
後悔、恐慌、迷茫,突如其來的情緒像一把利刃直直捅進心裡,眼前的一切彷彿變得模糊起來。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發紅的雙眼看向身邊的人,啞聲問道:“什麼時候。”
宋婉言終於忍不住落淚,“對不起,小魚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的……媽媽太慌了,你還小,我不想,不想看到你承受不該承受的,你本該,有更好的選擇……”她哽咽著語無倫次,不敢去看兒子的眼睛,雙手始終緊緊握著宋隅的手,“……是我拖累了你。”
可是,明明……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他。
氣氛一時變得沉默,宋隅再說不出話,喉嚨針刺一般地疼,上天破天荒地給他開了一個玩笑,可他承擔不起結果。
另一邊,晏止伸手將第二份DNA親子鑑定文件推到他面前,公式化般冷淡的語氣說:“你的父親是晏韋富,晏家前任家主,十七年前在n市出差時認識你母親,隱瞞了已有妻室的事實,對宋女士謊稱單身,發生關係,出差結束後留下一筆錢便離開了。”
荒誕又不爭的事實。
自懂事起宋隅只在母親口中聽過一次這個名字,原以為知道真相那天他會平靜地放下,畢竟他有一個很愛自己的母親,人不能過於貪心。可他還是控制不住地憤怒,恨意如同火燒一般瀰漫心臟。
“我會為宋女士聯繫a市最好的醫院,同時承擔你學習和生活的一切開支,前提是跟我回晏家。”晏止停頓一瞬,微微後仰,屬於上位者的強勢一瞬間盡數下壓,彷彿不是談判,而是不容商榷的通知而已,“學校的事你也不用考慮,我會讓人辦理好你的轉學手續。”
宋隅沒有立刻回答,可是隨即又茫然地想,他有的選擇嗎?顯而易見,沒有。
“時間不早了。”晏止低頭看了一眼手錶,拿出一張名片放到桌上,“這是我的聯繫方式,考慮好了隨時找我。”
說完,男人便起身露出從進門到現在的第一個稱得上是溫和的笑容,“那麼,再見。”
玄關響起關門聲,客廳再次安靜下來。
片刻後,宋婉言擦了擦眼睛,扯出一抹笑容,盡力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小魚,餓了吧,媽媽去做飯,你看會兒電視,今天有你最喜歡的可樂雞翅。”
廚房裡很快傳出鍋碗碰撞的乒乓聲,偶爾夾雜一兩聲極力壓低的咳嗽,又很快被掩住。宋辰神情恍惚地坐在沙發上,腦子裡一團亂麻。一面是對所謂“生父”的男人的強烈恨意和噁心,更多則是擔心媽媽現在的身體狀況。就算迫不得已要依靠晏家,他也決計不會改姓認那個男人,所有的欠款他會盡力在未來獨立後還上。
吃過晚飯宋隅陪著媽媽看了會兒電視,回到臥室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想,明天一定要帶媽媽去醫院檢查,問問手術和住院的事,還有每學期的貧困補助金自己也存著一部分,說不定有用。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隔壁突然響起一陣細微的咳嗽聲,不一會兒浴室的水龍頭也打開了,隨即重物落地的聲音猛然炸響,宋隅嚇得睡意幾乎瞬間消散乾淨,他急忙起身趿拉上拖鞋,打開門衝向浴室。
眼前的一幕讓他目眥欲裂,洗臉檯的水龍頭嘩嘩流著水,缸壁上濺著未被衝乾淨的刺目的紅,宋婉言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省人事。
“媽!!”
宋隅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撥通急救電話,一路渾渾噩噩跟上車到醫院的,再次清醒過來整個人正蹲在搶救室外邊的走廊上,周身籠罩著巨大的陰翳恐慌。
眼前不知何時駐足了一個人,他抬眸望去,一襲風衣的晏止正靜靜地凝視著他,身上的衣服多出幾處褶皺,像是走得太急隨手披上的。是了,他隱約記得打完120之後他還是翻出了那張名片,因為害怕錢不夠。
相對無言,恰好此時搶救室的紅燈滅了,宋隅顧不上其他,連忙起身踉蹌著朝醫生走去,也沒有掙開一旁晏止扶過來的手。
“兩位是病人家屬嗎?”
“我是!醫生,我媽她怎麼樣了?”宋隅著急問道,沒有力氣再去解釋不對的地方。
“不用太過擔心,病人勞累過度再加上貧血才會暈過去,但癌細胞已經有了轉移傾向,建議儘快進行手術。”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
“嗯,沒問題就去前臺繳費吧,病人已經轉到了普通病房,護士會帶你們去。”
醫生走後,宋隅跟著晏止去前臺繳完費,護士把他們帶到病房門口,囑咐一句不要吵鬧便離開了。他擰開門放輕腳步走到床邊,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宋婉言陷在白色被子裡的身軀似乎過於單薄了,連呼吸聲都小得幾乎聽不見。
晏止站在門外並沒有進來。離開前他從面前少年疲憊的神色裡聽見了一句小聲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