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投胎藝術
牛郎並不是以放牛為生,他父親留下一塊不大不小的田產,輪到他那一輩仍然有長工在田裡幹活,只是索要了更多的糧食,牛郎並不在意,家中只剩他和一頭黃牛兩張嘴需要吃飯,生活倒也算富足。
牛郎原先也並不叫牛郎,他的本家姓劉,瞿東村裡的小孩在成年之前都冠名一個寶。劉寶回到瞿東村時已經二十好幾,身材幹瘦如麻桿,左腳一跛一跛,黑黢黢的臉蛋上掛著歪斜的笑。
劉父欣慰得撫摸他的頭,頓時又熱淚盈眶,“我兒,你的好日子也算來了!”劉父也讀過幾年聖賢書,便照著牆上的麒麟給劉寶取名——劉麟。
“您說他名叫什麼?”我問。
“麟,麒麟的麟。”小翠回答。我還是習慣把她看成那個梳著丫髻乖巧聽話惹人喜愛的小翠。
“說來你怎麼會到這裡,你還這麼年輕......”她說著幾句就要喝一口茶,金色的杯碟閃著一層層的瑰麗的光,我和她坐在屏風後面,她的兩邊站著兩個給她添茶倒水的鬼廝。
“夫人您還記得我去投胎那天,是你相公去接引我哩,今兒我又在城隍廟前遇見你也算是有緣。”我嬉笑著一張臉,若無其事嘮起些過去種種。
“城隍爺待我不薄,我生前熟記他的教誨一輩子行善積德,如今我又投胎,感念其恩情又想著能給我的主人家消災祈福便趁此機會來此地謁見他老人家。”
小翠顯然有些放鬆了神情,柳眉一挑嘻嘻笑道,“這裡來來往往那麼多人,我也見得多了,像你這樣的好運也是少有的。不像我,大概是積了幾輩子的福氣才能當上這牛夫人。”小翠說的哀哀切切,這讓我回憶起初見她的時候。
“當年我賣身葬父,快要餓死在......誒?那是什麼巷子?看我這記性......還好遇見了你把我買了回去,你對下人們很好,當時一起做活的姐妹幾個說要是能嫁給你這輩子才算是圓滿。唉,你今生陰差陽錯,所幸投到了一戶好人家,我相公也為你打抱不平許久,只是天道難為我們不便多說。”小翠說著摸出那塊玉佩遞到我面前,我接過玉佩,撫摸上面刻紋,好似心中的怒火也被其溫潤的觸感所安撫,便紅了眼,眼淚簌簌而下。
我猛得點點頭向牛夫人表示往事我已經放下,如今投生到一隻黃牛又被一戶好人家收買,足矣。雖說牛頭當年收下玉佩我卻投了畜生道,我自知天命不可改不可為,不強求也不怨官人,事情過去也就該放下了。
牛夫人拍了拍我的肩,遞給來一杯茶,“那麼此事就到此為止,我與相公敬你一杯茶,咱們恩怨兩清。”
我知道喝下這杯茶是什麼意思,我本來是來城隍廟向城隍告狀,就在我投胎前一月我輾轉幾個鬼差,找到了小翠現在的相公希望他能讓我投個好胎,並送予美玉。別看那時的牛頭還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差,在投胎的路上天高皇帝遠,反而是這種領路的鬼差他要是想給你找個好人家那太容易不過了。
自投胎以後我自怨自艾許久,我雖是一頭黃牛可生下來卻會說人話也還保留著前世記憶,一老道雲遊過瞿東村驚呼,“百獸盡鳴號,人變獸成了道。天地顛倒心,亂世將至到。”他勸我向城隍爺告狀,沒有作用就向東岳廟告狀。
今日我本是來向城隍告狀卻偶遇牛夫人,在她盛情邀請之下還有了剛剛這番談話。
我看著那杯黑乎乎的茶,把心一橫就灌了下去,這相當於是陰間的契約,在這神神鬼鬼的地方更講一些江湖義氣,我喝下這杯茶就剝奪了我報仇告狀的權利,相當於人間訟師的公文,再鬧也翻不起波浪。
牛夫人見我喝下去才真的鬆了一口氣,隨後她又嘆氣,“我與相公是仙凡結合,我的孩子過不多久就得去人間投胎,現在正愁著給他找個好人家。也不知道這次是誰送,我相公現在做了牛頭反而愈發拘謹了。”
“誰知道呢?我只是剛來的。好不容易能討到這份活計,還指望嫂子您能多向牛頭大哥美言幾句讓我多接幾個任務,早日位列仙班。”我一向不喜歡裝傻充愣,他們不喜歡傻子一樣的下屬,反而像我這種有野心的可憐人更符合他們的心意。
牛夫人訕訕笑了幾聲不再看向我,見她累了我便不再叨擾起身告辭。
人算鬼算不如天算,三日後牛頭提著一壺酒找上我,我就知道這次護送的人裡有我。他給了我七顆芝麻並囑咐我在他的孩子投胎時灑在他的身上。
“這是幹什麼的?”我掂量著裝芝麻的袋子。
“別多問,不會出什麼事,出事我兜著。”牛頭說,他不再像剛剛那樣一聲一聲小弟叫我,擺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樣子像極了他在審訊罪人的態度。
我又問,“那投到什麼人家那兒?”
牛頭從袖口裡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他腰間的令牌在他動作下晃得叮叮哐哐響,“唉,隨便吧,做父母的只是不想孩子受苦,歷練也是應該的。”他話風一轉,點起我來,“你剛來不久吧,做事聰明,位列仙班也是遲早的事。我呢不夠聰明承蒙張大人垂愛才能幹到今天。跟著季大哥幹了數十載,也就學會了兩件事,這第一,不該動的心思不要動。第二,給你的你就拿著。”
我心中如明鏡,瞭然道,“這趕巧,那城中的劉家媳婦馬上要臨盆了,麟兒可入其家。”這城中劉家不是別人,正是皇親國戚,昭迎公主馬上就要臨盆,那牛頭也正是打著他們家的主意,拿著這麼大一筆錢趁此機會點我一下,顯然我這正是中了他的意。
牛頭顯得很高興,他皺巴巴的牛皮上浮著層若隱若現的紅。似乎沒有人比我更窩囊了,我對著牛頭飲下三杯,掂量一下錢袋子,也不敢多掂量幾下就藏到袖口中,“大哥說的是,小弟記住了。”
“你真記住了?”牛頭似乎喝高了,已然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他還想胡扯幾句,就像他很擅長用筆墨胡謅一樣,有寫不完的廢話,說不完的模稜兩可的話。
“記住了記住了,我前世也讀過幾年聖賢書,還考中了舉人哩。”我說。
牛頭笑道,“舉人是什麼?你能舉起一個人嗎?進士又怎麼樣?每年入仕又致仕的有多少?人啊難懂,情啊更難懂啊。”他敲著碗唱起陌生的鄉音,唱著唱著便睡著了。
我一點點靠近他,掀開了他臉上的牛皮,那是一張黑黢黢的臉帶著歪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