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寬寬》 下篇 完


  

  我不敢多看寬寬,直到寬寬擦好,我都低著頭,眉眼不敢揚。

  「有食好睡好無?」我聽見寬寬問我,我點點頭,和寬寬聊了一下子天,聊分開之後發生的事,我才知道寬寬已經搬離阿波家附近。阿波未過世時,寬寬一直不敢搬遠,讓阿波隨時能找他。

  現在阿波過身,寬寬心裡對那個家唯一的結也鬆開了。寬寬現在搬到原鄉比較都市的地方,在那裡的酒館上班。

  酒館頭家很照顧他,看他孤家寡人一個,把一間房免錢貸給寬寬,還供吃供住。

  頭家知道寬寬有我這個外甥仔,還多給寬寬錢,讓他寄來給我。

  「恁和頭家在一起了?」我衝口問。

  寬寬張大嘴巴,伸手敲我的頭。「細人仔莫亂講話。」

  寬寬的聲音有一點沙啞,和我聊天時,眼睛都不看著。小時候寬寬哄我,總是看著我眼睛,寬寬眼睛比世上任何人都好看。

  寬寬始終不坐落我身邊,縮在床的一角,最後問我:「食圓仔無?」

  他從隨身背包裡拿了那個舊舊的保溫杯,即使徹夜騎車上來,他竟還記得給我帶一碗圓仔。

  我坐在地上吃那些圓仔,從原鄉到這裡這麼久,圓仔還是熱的,鹹鹹甜甜,軟軟嫩嫩,像豆腐一樣棉滑,吃進胃裡,都是記憶中味道。

  但我卻有點食不知味,因為想食的不是這些圓仔,而是做圓仔的人。

  我忍耐不住,即使知道寬寬會發火,還是站起來抱住他。

  寬寬打了顫,但沒有推走我。

  我大了膽子,跪在地上抱住他,像小時候一樣,把臉埋在他胸口。

  我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又有了親寬寬的念頭,我努力藏著抑者,不敢讓寬寬看見我下半身,我淋棍頂得高高的,看見寬寬的臉就越發疼痛,幾乎跪不住。

  我聽見寬寬嘆大氣。「頭掰見你還細,毋知幾時成人長大了。」

  這話觸動了我,我叫了一聲「阿寬」,從地上站起來,把寬寬壓倒在小床上。

  寬寬驚呼,這時才使力推走我,但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我低頭親著寬寬的嘴巴,啃咬他的喉結,舔他的下巴。我看同學借我的錄影帶時,腦袋裡想的全是怎麼在寬寬身上做同樣的事,想到快發狂。

  寬寬含糊地說了什麼,但我耳空得厲害,完全聽不見。

  我用手摸著他的身體,底下棍仔頂得都要把底褲溼透了,我啃著他脖子,脫了他剛穿上的底衫,寬寬的身體和我記憶中一樣漂亮蒼白,我用指頭按他的奶頭,用膝蓋蹭他的肚子。

  「做毋得……」寬寬聲音越來越沙啞。但我看到寬寬的棍仔一樣也頂起來,知道他也想要。

  我用手抓了寬寬的棍仔,用掌心磨著,在寬寬耳邊說:

  「阿寬,我想恁,讓我要了恁。」

  可能是那聲「阿寬」觸動了什麼,寬寬開始用力推我。

  我被他推到床的另一邊,但我不想死心,我抓住寬寬的手腕,咬他的耳朵,用我頂得高高的棍擦他的肚子,像求懇一樣磨著他。

  但寬寬對我搖頭,我看見寬寬眼角出了淚,眼裡都是血絲。就像小時候我做錯的事,寬寬罵我不聽時,寬寬就會擺出這副表情。

  我無法在寬寬這個表情下,還繼續做那樣的事情。我鬆開寬寬,跪在他跟前。

  寬寬開始噭嘴,我也跟著哭,我們倆都哭起來,也不知道哭多久,我一直跟寬寬說:「失禮」、「失禮」,最後寬寬跟我說了:「無關係」。

  我知寬寬原諒了我,就像小時我再怎麼拗,最後寬寬還是會和我好一樣。但我還是覺得難過,覺得想哭。

  我哭到眼睛痛,坐在床上,和寬寬一起把圓仔吃完,在同一張床上睡去。

  床很小,寬寬本來縮在牆角,睡著睡著,我們碰在一塊,寬寬縮了一下,躲進牆邊。但我床畢竟小,睡久了,手腳又碰在了一起,這次寬寬沒有動靜,我順勢抱了他的腰,寬寬就沒有躲。

  那天晚上,寬寬同我說了關於阿爸的事情。

  寬寬提過阿媽、提過阿波和阿公,但從沒提過阿爸的事。

  關於阿爸,我只有從親戚那裡聽到片段。他們說阿爸在阿媽過身後,就帶走了我,後來都沒跟外家這裡的人聯絡,所以我不知道寬寬是怎麼開始養我的,

  寬寬說,阿媽是自殺的,丟下三歲大的我,用了很不現代很不文明的方法,投水自盡。

  雖然小時候就隱隱約約知曉,但實際聽到有人明明白白說出來,還是覺得腦袋轟隆隆的。

  不單是為阿媽難過,寬寬在說這件事時,整個人都是抖的,跟米篩同樣,我從後面握緊他的手。

  寬寬說,阿媽過身後,阿爸本來是要獨立扶養我的,他覺得對不起我阿媽,起誓要把我養到成人長大。

  寬寬說,但阿媽過世後沒到一年,阿爸在大公司找到工作,有去外洋深造的機會,我那時還太小,沒法帶著我出去。

  阿爸是獨子,阿爸家的人都過身去了,能託付的人只有阿寬。

  寬寬答應照顧我,直到阿爸一年後回來。

  但一年以後,阿爸沒有回來。兩年,阿爸也沒有回來。三年、五年、現在過了十四年,阿爸本來還會寄錢、寄信、寄衣服來,但後來連電話都打不通。

  我才知道,原來小時候送來的那些洋裝,全是出自阿爸的手,是阿爸做給寬寬的。

  寬寬說,阿爸應該是在海外成家了,最後寄來的洋裝,寄件人不是阿爸署名,而是一個英文名字。

  寬寬說,他有上網去查,那是外洋的細妹仔才會取的名字。

  寬寬說這些事時,聲音啞啞的,但眼神很空洞,但沒有噭嘴,也沒有難過的樣子,就像在講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問寬寬:「恁和阿爸,係如何好上的?」

  寬寬很意外我會這樣問,但我只想知道,阿爸是怎麼把寬寬追到手的,說不定可以當成參考。

  寬寬說,阿爸自小身體不好,是個很內向木訥的人,容易羞燥,和我不同(這點我不同意)。

  阿爸從小對縫紉有興趣,但小時候阿爸的阿爸,就是我本家的阿公,覺得細賴仔學針線成什麼樣子,不准阿爸碰平車,阿爸都只好偷偷來。

  寬寬說,有一次,阿爸同他去老家附近踩溪賞花,寬寬穿了裙裝,中途不知怎麼摔了,裙子從襬底一路裂到腰,沒辦法穿了。

  寬寬就說要先回家,但阿爸沒讓他回家,他把寬寬帶到花樹下寬敞的地方。

  寬寬說,那是個很濃密的花叢,時值桐花盛開,那地方山又深,沒什麼人,剛好可以遮著他倆。

  阿爸要寬寬脫下裙子,他從隨身包裡拿了針線,很簡單的一針一線,起了針腳,就開始替寬寬縫起來。

  寬寬說,阿爸的一針一線,都縫得很細,整整齊齊,一點錯針都瞧不見。那時花正開,香正濃,花從樹上掉下來,落在阿爸頭上、肩上、鞋上。

  他看著低頭縫紉的阿爸,不知怎麼給鬼糊了心竅,就伸手拿開那些花,吻了我阿爸。

  阿爸當下沒說什麼,只把縫好的裙子還給寬寬,讓寬寬穿上,倆人拍了拍身上的花,就回家了。

  我問寬寬:「恁都無穿裙子了,阿爸還無動作?」

  寬寬的手和身體都燙起來:「就說了,阿爸和恁這個阿弟牯不一樣。」

  那天晚上,我和寬寬聊到很晚,沒人想先閤眼睡去,都想讓這個夜再長一些。

  直到寬寬唱起了兒歌,是小時候常唱給我聽的那首。

  花樹下 你識聽過冇?

  花樹下 開到滿滿介花

  人係行過去 該紅紅白白介花

  就跌落你面前 跌落你肩背

  跌落你腳下

  花樹下 有一間藍衫店仔

  花樹下 有一介老師傅

  做過介藍衫 著過介細妹仔

  就像該門前花 來來去去、不知幾多儕?

  我五專將要畢業那年,在原鄉找到了工作。

  寬寬家附近的紡織公司要雇用我,對我來講是很好的機會,最主要是可以返鄉,回去寬寬身邊。

  我在收拾宿舍細軟時,接到一通電話,打電話的是我外家的阿姑,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她們聯絡。

  阿姑在電話裡跟我說,他們接到我阿爸家人的來信,正確來說,是阿爸「現在的」家人來信,說是阿爸過身去了,問我要不要去送他最後一程。

  我抓著話筒怔了很久,這種感覺很奇怪,從來都不曾有過的親人,有一天接到他的訊息,卻是你已經永遠失去那個人了。

  我自己回了信,對方也很快寄信回來,原來寫信的,是阿爸後來在外洋生的女兒,是我同父異母的佬妹。

  信上說,阿爸過身前,特別囑咐要寫信回老家,聯絡一個人。

  他們都以為是我,阿爸的單丁子,但我知道,阿爸真正想聯絡的對象是誰。

  我回了信,和阿爸的女兒交換了視訊軟體聯絡方式,和遠在千里之遙的血親搭上了線。

  阿爸的女兒、與我血脈相連的佬妹是個很好的人。她跟我說,阿爸臨終前的想念,是把骨灰帶回原鄉埋葬,所以他們近日會帶著阿爸的金斗盎,回台灣做孝。

  這讓我鬆了口氣,想說我外語又不行,真要讓我去外洋,我還一個頭兩個大。

  我在視訊裡問佬妹:阿爸怎麼死的?

  我印象中,寬寬比阿媽小個四、五歲,比阿爸小個五、六歲,阿爸阿媽專科畢業結婚時,寬寬還剛進專校。

  寬寬今年三十出頭,阿爸也沒過四十,怎麼會這麼短壽?

  佬妹說,阿爸身體本來就不大好,有心臟方面的病,到了外洋,又更多麻煩,晚年和她阿媽相處不算好。前年秋天開始長期住院,到了今年春天就沒了。

  佬妹說,阿爸看起來總是不開心,常常一個人坐在家裡陽台,看行道樹上的花,花開花落,看上一整個上午、一整個下午。

  佬妹說,他知道阿爸心裡,總是想著一個人。每年五月某個時節,阿爸都會躲到房間裡,房間裡有阿爸從台灣帶來的裁縫車,阿爸一有空就在裡頭工作,其他阿爸做木工,做木車給佬妹玩,阿爸是縫沙包、縫昂仔衣服。

  佬妹說,他偷偷到阿爸房間看過,阿爸做的是裙子,阿爸用平車車好裙子,還會拿在燈下,拿著板左縫右縫,細心修改很久,然後把做好的裙子用紙包好,寄回原鄉。

  佬妹說,阿爸從不說是寄給誰,就算她阿媽發火,逼問他,阿爸也不說。

  佬妹說,阿爸生病住院後,裙子交給她阿媽寄,阿媽寄了一次之後,隔年就偷偷把裙子拿去丟掉,被佬妹發現。佬妹就把那些裙子偷偷撿回來,藏在抽屜裡。

  我和佬妹用國語、外語、原鄉話交雜,聊了很多,佬妹雖然還小我三四歲,但很聰明能幹。

  我誇她原鄉話講得好,佬妹笑說:細阿爸曉教。

  我不知道要怎麼跟寬寬開口,我心裡知道,阿爸會特地讓佬妹寫信回老家,為的就是寬寬。

  我曾經很嫉妒阿爸,能夠佔據寬寬心裡這麼重要的位置,甚至希望阿爸永遠不要回來搶走我的阿寬。

  但我卻也不希望,寬寬和阿爸就這樣永遠錯過。雖然已經是錯過了。

  我思來想去,最後選擇用寫信的方式,把整件事情告訴寬寬,並在信末問寬寬,要不要一起來送阿爸入塔。

  寄出信的幾天,我心神未寧,我既怕寬寬傷心、怕他因而崩潰,甚至做傻事。

  雖然寬寬從沒有說,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阿爸。阿爸欠寬寬一個結束,只是沒想到是以這種形式。

  好在寬寬很快回信給我。我唸專科這幾年,寬寬也常跟我通信,信都寫得落落長、信裡無所不談,寬寬沒唸多少書,文筆卻很不錯。

  但這次寬寬的信卻很簡短,只有三個字:

  我不去。樹仁

  我鼓起勇氣播電話給寬寬,但寬寬又不接我電話。

  我知道寬寬總是這樣。幼時有一次,好像是我死活不吃飯,寬寬逼我吃,我就翻了碗,對他吼:「恁無是我阿爸阿媽,做麼壓逼我食飯!」

  那次寬寬真的發大火,他也不罵我,只是把翻倒的碗收了,把自己關進房裡。後來我氣消了,心愧了,到他房門口站著跪著求,寬寬都不理我,整整一週。

  我看著寬寬的信,忍不住掉眼淚,淚落在寬寬的筆跡上,把他名字都暈開了。

  我獨自一人去了阿爸的葬儀,儀式比我想像中簡單,只有我、阿爸在外洋的太太、太太的阿爸阿媽,還有我佬妹。

  阿爸選的塔位就在阿波家附近,是個寧靜的深山,時值五月中旬,山裡已開始開花,遊客塞滿山道,比樹頂的桐花還茂盛。

  佬妹和視訊裡一樣好看,只是比我想像中高,不愧吃外洋飯長大,足足高我五公分,我得仰著看我佬妹。

  我對阿爸沒有感情,看著阿爸的骨灰罈進塔裡,心裡也只感嘆多於悲傷。何況我心裡還惦著寬寬,整個過程都魂不守舍。

  阿爸的後妻按照外洋的習俗,把阿爸的遺物分送給在場親友。我分到一個針插,看起來很陳舊了。我想阿爸或者就是用這個,替寬寬在花樹下縫裙子。

  入塔結束後,我看見佬妹在桐花樹下偷偷對我招手,要我過去。

  我一臉疑惑,佬妹就獻寶似的,從背後拿了個紙包,一邊看她阿媽的動向,一邊遞到我手裡。

  我打開一看,是件水藍色的洋裝。

  「這是阿爸今年春天做的,是他過身前最後的作物。」佬妹用原鄉話說。

  我攤開那件洋裝,洋裝剪裁相當簡單,但卻很俐落,染布上的藍色水紋,和杏色的桐花很襯。不知為何,我光看著那件洋裝,就能從那些肩線、腰線和胸寬,活生生描摹出一個人的形貌。

  我眼眶濕潤,但不願在佬妹前失了阿哥的體面。我咬住唇,把洋裝妥妥包好。

  「我阿媽本來把他丟進回收桶,是我把他撿回來,我覺得阿哥應該知道要把它交給什麼人。」

  佬妹說,像理解什麼似的拍了拍我的肩。

  我一樣選在寬寬生日的前三天,把那件藍色洋裝寄到寬寬的現住地。

  剛好我搬家事宜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專科念了五年,認識的同學也不少,其中也有不少妹仔,還有妹仔選在畢業前跟我告白,我只得跟她們說聲失禮。

  盛大的辦了畢業派對,彼此珍重再見後,我收拾了我少少的行李,踏上返鄉的路途。

  我沒有告知寬寬我返鄉的日期,以免他又躲起來不肯見我。

  但我知道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在老家後山踩溪,那是他和阿波、阿媽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是他戀上我阿爸的地方。

  我提著行囊,上面掛著寬寬之前來我租屋,帶給我的空保溫瓶,下了火車,轉搭客運,來到老家附近的車站。

  我走下客運,憑據著記憶,走上滿是花樹的後山山道。

  六月中旬了,花都開始落了,沒落的樹上擠滿了花,一叢一叢的,遠看像是嵌在山頭上的花布一樣。泥地上滿是落花,走上去,花便散了,隨風飄逝。

  我走到寬寬跟我說過,他對阿爸動心的溪畔。那裡花樹還沒落,開得特別茂盛,開得都遮住了路,遮住了我的視線。

  我放下行囊,用手撫去掉落我頭上的桐花瓣,在山道的末端,看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穿著水藍色的洋裝,洋裝很好地修飾出他的身形,想來出自優秀的師傅之手。那個人頭髮是短的,身形削瘦,從背影看得出是個男人,杏色的花瓣落在他肩上、身上、腳邊,我第一次看到這麼適合穿洋裝的男人。

  我看著他,他也終於發現了我,身體僵在山道上。

  我對他笑了,他看著我,卻哭了。

  「阿寬。」我喚他,「樹仁。」

  我走向我的寬寬,在漫天花雨的桐花樹下。

  -End-

  

  

吐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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